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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夜长,天冷,晚饭时女孩子们喝的一碗一碗的粥,很快就变成了一泡一泡的尿。她们在炕上恣肆地说南道北,不愿到冷院子里去方便,就在炕下设个大瓦盆供大家使用。瓦盆比脸盆大出两圈,盆里泛着灰白色的尿碱。于是,小袄子为了在这炕上争得一席之地,就主动承担了倒尿盆的差事。每天分别时,不等人催,她会及时端起尿盆出门倒净。但小袄子在这儿的位置仍然不够稳固。
冬夜,外面是寒冷的,但梅阁的炕上暖和。在暖和的炕上她们无话不说。最吸引她们的还是圣经里的人物和故事。她们拿圣经里的人物和笨花人对着号。小袄子坚持说瞎话像犹大,梅阁就制止她说,可不一样。说,瞎话叔说瞎话,可是不出卖人,犹大不同,说着瞎话还出卖耶稣。说到耶稣,又有人问梅阁,玛利亚到底怎么怀的耶稣。还有更直接的问题:玛利亚来不来月经。有人说来,有人说不来。坚持说来的理由是:是女人就有月经,玛利亚不来月经怎么怀的耶稣?坚持说不来的人说,玛利亚怀的是圣胎,怀圣胎还要什么月经。有人就问:圣胎怎么怀?有人就答:靠吹气儿。有人问:往哪儿吹?不再有人回答,却引出一场大笑。一场没有结果的争论倒激起了小妮儿们的心血来cháo,小袄子从炕上往起一站,把棉裤往下一褪,露出屁股蛋子向众人高喊道:我来了!她说的自然也是月经的事,梅阁这才对小袄子沉下脸说:&ldo;小袄子,不许没羞没臊地瞎闹,快把尿盆倒了回家吧。&rdo;众人正在兴头上,看见小袄子真闯了祸,都纷纷埋怨起小袄子。小袄子见局面已是不可挽回,只好赶紧提上裤子下炕找鞋。她在炕前的黑影儿里找到自己的鞋,趿拉着端起大瓦盆就往外走,盼望着再有一个新的明天。小妮儿们也在炕下找着自己的鞋,各自回家。
炕上只剩下梅阁和素。素不走,素要和梅阁就伴睡觉。笨花有不少没出嫁的闺女都愿意扔下自家的屋子自家的炕,到别人家去睡觉,有时几个人挤在一条炕上。梅阁允许一炕小妮儿在炕上疯闹,睡觉时却只留下素一个人。夜深人静了,梅阁炕上的人少了,这炕便分外开阔和安宁。梅阁和素并排躺在各自的枕头上,只对答着最普通、最简单的话。这话简单却神秘,只有梅阁和素才能听懂。
梅阁问素:&ldo;又提过没有?&rdo;
素说:&ldo;提过。&rdo;
她们议论的是小疙瘩主给素提亲的事。
梅阁问:&ldo;你哩?&rdo;她问的是素对此的态度。
素反问道:&ldo;你哩?&rdo;她反问的是梅阁对此的态度。
梅阁沉吟半天说:&ldo;素,我怕。&rdo;
素说:&ldo;我也怕。&rdo;
她们说的是谁都害怕谁嫁人。
梅阁又说:&ldo;我不怕。&rdo;
素说:&ldo;我也不怕。&rdo;
她们说的是谁都不相信对方会离自己而去。
已是后半夜了,院里有脚步声,这是梅阁的爹大治去牲口房喂牲口。西贝家的人都懂得马不吃夜糙不肥这个道理,一个晚上他们要给牲口添几次糙料。梅阁听见脚步声,才吹灭炕墙上的油灯。月亮很亮,一缕月光正照在素的脑门上。于是梅阁便发现,素的头发帘儿修剪得太潦糙,天亮后她要为素重新修剪。这时的素露着一副精光的肩膀,已经睡着了。梅阁给她掖了掖被头。睡觉时素总是先于梅阁睡着,梅阁为此羡慕素。她睡不着,翻来覆去还是想着给素铰头发帘儿的事。她想得琐碎细致,她想起来了,她婶子有把新剪刀,天一亮她就去找婶子借。她还后悔自己忽略了这件事,为一把剪刀小袄子还和素争执半天。她想着想着,身体似从炕上飘了起来,接着她了无声息地出了屋子来到院里,走进婶子房里。她张口向婶子借剪刀,婶子却把剪刀往针线笸箩里藏。这使得梅阁意外而又悲伤,她悲伤着突然两脚离地,她会飞了,她像天使一样飞出嫂子的房间飞向笨花村的上空。她在村子上空盘旋,琢磨着还有谁家会有新剪刀,她该怎样开口向她们借。转眼间她已经飞到大花瓣儿家的门口,大花瓣儿正举着剪子冲她招手。梅阁犹豫之间素从大花瓣儿身后闪了出来,忿然对梅阁说,我就知道你得借她的!我就知道你得借她的……
梅阁心里一急,醒了。
1。苶斜:不机灵。
2。膈应:讨厌,腻歪。
第十九章
笨花人坚信天上有个专司下雹子的神是雷公,雷公还有一个帮手叫活犄角。雷公住天上,活犄角住人间。只待雷公需要时,活犄角才被雷公招至天上,工作完毕,活犄角再返回人间,过着和平常人一样的生活。活犄角好似雷公的打工者。
每逢下雹子时,雷公在天上驾着云头驱动一辆大车,车上装着足够下一场的雹子。下时,雷公便命活犄角手执一个葫芦瓢,把雹子一瓢瓢地往下扬。活犄角听从雷公的指挥一瓢接一瓢地扬着雹子,直到一车雹子都被散尽。雷公的雹子车上还有一位专司闪电的女性便是雷公娘娘。雷公娘娘双手各执一只明晃晃的铜镲,手舞足蹈地挥动着。这时人在地上看天,天上就有条条闪电出现。雷公一面驱车一面击鼓,广漠的大地便被响雷闪电夹带着的冰雹遮罩起来。民间有雷公驱车下雹子的图画:雷公长着一张&ldo;雷公嘴&rdo;,像秃鹰,直眉立目的;雷公娘娘和地上的女人没什么区别,梳着高头,穿戴也飘逸,举镲打闪时扭着腰身。活犄角则是一副村夫野叟的打扮,裸着胳膊,高挽着裤腿。有的人家把这画贴在家里当故事看。
活犄角不是村村都有,离笨花村二里地,一个叫土廓的村子有位活犄角。平时他下地干活与村人无任何区别,只待雷电交加的雹子天,活犄角就会昏死在炕上任人也唤不醒。一场雹子过后,活犄角会自动苏醒过来。苏醒过来的活犄角从炕上坐起,揉着眼睛只说&ldo;使得慌&rdo;,这一带人管累叫&ldo;使得慌&rdo;。他说,好使得慌,好使得慌!一车雹子就我一个人下,雷公只管赶车击鼓,雷公娘娘只管打闪,重活儿都给了我一个人……活犄角一面喊着使得慌,哼哧嗨哟显得格外疲劳。
这时候活犄角的屋里炕前早就聚集起许多村民,他们专门等待活犄角醒来,好听活犄角的诉说。他们一边听活犄角的诉说,还有人像审案一样对活犄角发问。他们说:活犄角,你先别喊使得慌,你是土廓人,下雹子为什么不躲开土廓?活犄角说:雷公的命令我不敢违抗,是雷公逼着我往土廓下的。有人问,你怎么不找雷公娘娘说说情?活犄角就说,她一个娘们儿家,只管打闪,她哪敢给雷公上话呀。村人们总算相信了活犄角的话,活犄角的家人赶忙替活犄角烧开水沏姜汤,让他冲净身上的寒气。刚下完雹子的活犄角,必是手脚冰凉的。
这好像是个传说,它就像许多传说一样听来荒唐。然而再遇雹子天,还会有一位活犄角昏死过去。换句话说,哪里下雹子,哪里就有一位昏死过去的活犄角。他们苏醒过来以后,都向人述说着一个同样的经历。
又一次雹子天,土廓的活犄角再次昏死过去。醒来后他对众人说,这回我算躲开了咱土廓,我看见一个村子像笨花,一车雹子就都下给了笨花。活犄角说着带出些窃喜。有人就问,这次雷公怎么听了你的?活犄角说,那是雷公受了我的骗。雷公问我这是哪儿,我说这就是土廓。雷公信以为真,就说下吧!我就把雹子下到了笨花。
这天笨花村里真遭了雹灾,正是棉花&ldo;坐桃&rdo;的时候,青花柴被砸得东倒西歪,有一头驴被雹子砸得四处疯跑,结果掉进一口井里。
活犄角的讲述和地上的事实完全相符,怀疑活犄角现象的人也相信了活犄角存在的真实性,而活犄角也就成了一个不吉利的象征。平日里人们见到活犄角就像见到灾星,土廓的活犄角终于被赶出土廓。活犄角率妻儿老小四处流浪,他的后代也隐名埋姓四处落户为家。活犄角家的房子经风吹日晒倒塌了,人们从房子跟前经过,还指着破房子说,看,活犄角家的。
笨花村的元庆媳妇就是土廓活犄角的后代。那一年元庆在外地扛长活领回了这女人。开始元庆打算把媳妇的身世瞒过村人,可一个村子里没有不透风的墙,秘密还是不胫而走。加之笨花人对那次驴被砸入井中的雹灾记忆犹新,对元庆媳妇便议论有加。驴被砸入井中这种千古奇事足能让村人倍加记忆,于是更有甚者,干脆就说元庆娶了个活犄角。他们质问元庆,领这个女人时知不知道她的身世。元庆支吾着回答村人的发问,元庆媳妇也自知身世难以澄清,在笨花就活得格外谨慎。她很少出门,从不赶集上庙,又无娘家可回,笨花便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模样。后来走动儿恋上了这个女人。
家住后街东头的走动儿是怎样恋上家住前街西头的元庆媳妇的,没有人知道。在他们的记忆中,只有每天黄昏时走动儿自东向西的&ldo;走动儿&rdo;。在每天的黄昏里,走动儿伴着&ldo;鸡蛋换葱&rdo;的叫卖声,从街里步履轻捷地穿插而过,而每逢这时,元庆便从家里躲出来,扎入街上的人群中。元庆的儿子奔儿楼也开始靠在街门上等待走动儿的离去。
这天黄昏,走动儿从东向西走,路过向家门前时,没有再往前走,他踌躇着停了下来。他见秀芝正拿鸡蛋换葱,吞吐着说:&ldo;武备他娘,文成哥在家呗?&rdo;秀芝对走动儿的问话很觉意外,心想走动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走着走着不走了?准是家里有了病人吧。她告诉走动儿说,&ldo;文成在家,你找他去吧。&rdo;说完,秀芝一手攥着葱在前,走动儿在后,进了向家。
黄昏中,向文成正把擦好的灯罩往灯上安,看见秀芝把一个人领进了院。向文成看不清人,却听出是走动儿的脚步声。向文成听惯了走动儿的脚步声,那是一种急促而又轻盈的、鞋底磨擦着地面的声音。向文成对走动儿的到来并没觉出有什么奇怪,现在他是医生,说不定哪天一个想不到的人就会来请医生。向文成不等走动儿开口,就对走动儿开起玩笑,说:&ldo;走动儿,你这是自东往西走啊还是自西往东走?&rdo;走动儿也不计较向文成的玩笑话,只说:&ldo;文成哥,你别逗我了,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这心乱如麻似的。&rdo;向文成一听走动儿的话,忙止住笑说:&ldo;快坐下说吧。&rdo;他为走动儿指了个凳子。走动儿推推凳子不坐,只满院子看。他看见同艾正在廊下坐着乘凉,秀芝从屋里进进出出,长工群山也正提着一桶水浇院里的糙茉莉。他对向文成说:&ldo;咱俩到药铺里说话吧,听说你开了一个药铺。&rdo;向文成说,&ldo;叫药房,世安堂药房。&rdo;原来,向文成为了诊病、下药方便,在向家后院辟了两间小房,布置了一个小药房。他还为小药房起了堂号叫&ldo;世安堂&rdo;。不久前向文成请木工为世安堂打制了一套药橱子,自己用白漆在小抽屉上按规矩写下药名,又托县城仁和裕药铺在祁州订购了药碾、药臼、戥子、研钵。世安堂成了向文成诊病、抓药的专用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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