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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蓝四十在门外候下,司马蓝壮了壮胆,就走进了那所空宅院。院落里日光如金,有鸟雀在地上跳动。卢主任的指挥部又兼住房的屋门虚掩着,可卢主任每天披在肩上的大衣却挂在门口日光里,不消说卢主任他人也在屋里呢。
司马蓝小心地拍了拍门,又叫了两声。
门哗的一下开了。站在门口的不是卢主任,而是他的姑姑司马桃花。她穿着他娘的新红袄,立在那儿,如在他眼前放盛了的一团花。
他呆了半晌唤:&ldo;姑……&rdo;
她说:&ldo;我今儿刚回村,有事儿给卢主任说说哩。&rdo;
他说:&ldo;卢主任呢?&rdo;
她说:&ldo;你先走吧,过一会再来。&rdo;
司马蓝立刻惊异起来。他奇怪他父亲的这个妹妹去镇上时,还生怕惹着了卢主任家里,说自己见了人家,怕要吓得话都讲不圆全。可这刚过一个月,她冷丁儿回来在卢主任的住处里,说话就像自己家里一样,就如自己是了房东或是主人了。回身走时,司马蓝似乎看见姑姑司马桃花那红袄上的脖子扣儿敞开着,心里惊下一个疑怀,猛地又回过身去,看见司马桃花已经又把屋门掩上了,那团红火像在一个罐里一样灭掉了。司马蓝在院里默了一会儿,走了出来。
蓝四十问:&ldo;咋说哩?&rdo;
司马蓝说:&ldo;没一个人。&rdo;
蓝四十就要和司马蓝到别处去找卢主任。司马蓝说你到梯田地里去,我在村里找,找到了你赶快来唤我。这样说着,二人就相向去了,待蓝四十走过一片梁地,司马蓝狡头一望,又折回身子,守在指挥部院落门口,像一条狗样温顺在门前石上。村子里有人从这走过,问你在这干啥?他说我等一个人哩。有外村的干部找卢主任说事。到门口他说卢主任不在,卢主任刚刚朝后梁梯田地里去了。
从大门望进去,能看见三间上房关着的屋门,像竖起的两块棺材板,门fèng是一条拉紧的黑线。他把目光盯着那黑线,他不知道姑姑司马桃花和卢主任在那屋里干什么,心里有些烦乱,宛若一个很亲的客人拿着他心爱的一件东西在随意摆弄。他心里慌急,又不好说些啥儿。有只麻雀,落在那正屋窗台上啄食,他拾起一个石头想要朝那窗台扔去,然却甩甩胳膊,把石头丢在了脚下,重又把目光落在了屋门的黑fèng上。时间像黄昏中疲累了一天的老牛在梁上漫步,委实慢得使人心急。司马蓝一会坐着,一会站着,一会又在门口来回走动,最终挨到听见干裂的门响,他的胸膛里咣咚一下,心差一点血浆浆地跳出来。往院里扫了一眼,他忙不迭儿躲在了院墙一侧的拐角里。
卢主任从院里出来了。
卢主任披着他的大衣,在大门口淡下脚步,左右扫了一眼,又往院里回一下头,司马桃花就跟了出来。两个人不言不语,一个朝东,去了梯田工地,一个向西,往自己家里走去。司马蓝眼看着姑姑司马桃花从他面前过去了,他隐躲在一棵树后,看姑姑的脖子,那扣儿都是严严实实,看姑姑的头发,头发却齐齐整整,梳得不见一丝凌乱。看姑姑的脸色,微红中透了淡白,像刚烤完火就受了寒冷一样,且还能看出,她脸上有一丝伤愁,清明上坟的黄纸一样挂在眼上。司马蓝似乎想要看到的就是这些。姑姑表情中的淡白伤愁,使他感到了些许安慰。倘若她是笑着出来,在门口还和卢主任说了啥儿,回村时脸上红光满面,那当儿司马蓝会极端的难受,会从她身后追去,朝她脸上呸的一下,吐出一口唾沫。他已经把一口唾沫备在了口里。他又把那口唾沫咽进肚去。他看着姑姑司马桃花的脚步由近至远,声音也由大至小,如花瓣一样,飘失在了村街上。
从墙角走出来,朝东看时,卢主任已经上了山坡,大衣在日光中溶成模糊的光色,如远去的一面旗帜样越来越小,以至看不见了它的摆动,司马蓝在那路上站站,又猛丁儿朝东追过去。往山坡上跑着时,他的汗像米粒一样渗出来,到快追上卢主任,卢主任就被他的脚步唤回了头,半是莫名半是奇妙地眯眼看着他。
他立住了。也半是莫名,半是奇妙地望着白净好看的卢主任。
卢主任说:&ldo;有啥事?&rdo;
司马蓝说:&ldo;没啥事。&rdo;
卢主任说:&ldo;你追着干啥儿?&rdo;
司马蓝想了想,说:&ldo;刚才有两个人要进屋去找你,我对他们说你不在。&rdo;
没有再说啥,卢主任转身走去了。可走了两步,他猛的又回过身子来,说你刚才说啥呢?司马蓝把话又说了一遍,卢主任的脸上就微微浮了黄,好久没能说出一句话,至尾,他往司马蓝面前靠了靠,说你还看见了啥?
司马蓝说:&ldo;我看见你和我姑一道从那院里走出来,我姑回家了,你朝这儿走来。&rdo;
咚的一声,卢主任脸上的黄色浓起来,如秋天的一片黄叶啪的一下贴在了他脸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啥,终是没能说出来。这一刻,司马蓝感到自己的血在轰轰烈烈流,忽然觉得卢主任没有原先的威力了,似乎卢主任的威力被他的话卡啦卡啦砍掉了。他有些惬意,有些觉得自己了不得,想自己要做成一件大事了。
他说:&ldo;卢主任,我想当村里的干部哩。&rdo;
卢主任默一会儿说:&ldo;没啥儿,不就是一个村的干部吗?我离开三姓村前一定让你当村长。&rdo;
说了这话,卢主任仅极其亲昵地又一次拍了拍司马蓝的肩,还又拍了拍司马蓝的头,才转过身子往一边的梯田地里走。望着卢主任一起一落的脚,和从他脚下腾起的红土粒,司马蓝觉摸到了周身不曾有过的舒展和松活。卢主任拍过他的头皮和肩头,温暖得如有两块白哗哗的棉花在盖着。他一直立在路中央,盯着卢主任远去到了梯田地,才哑冷地一笑,举起右手,捏成一把手枪,对着卢主任的后脑瞄了瞄,直瞄到卢主任消失在翻地的壕沟里,才转了身子,朝村里走过去。
他不知道他要回村干啥儿。
他在村口碰到了往哪村食堂送柴的杜柏,扛着牛腰似的一捆干枝,头像夹在干枝的岔fèng里。杜柏在他面前立下来,把头费力地探到柴捆外,笑一下,那笑的如意似挂在柴枝上的一块红布了。
&ldo;我爹当了公社的厨师呢。&rdo;
司马蓝站下了。
&ldo;……&rdo;
杜柏说:
&ldo;我再也不消去教火院卖皮了。&rdo;
司马蓝说:
&ldo;我叫你去你就还得去。&rdo;
杜柏说:
&ldo;你管不了我。你当了村长也管不了我,我爹已经是了公社的人。公社的人谁都能管住三姓村。&rdo;
司马蓝又感到喉咙被什么堵住了,想说啥儿,却啥儿也说不出。他努力从被堵住的喉咙fèng里挤出一口唾液,在杜柏面前呸了一下,差一点说出他在梯田指挥部看见的景景况况,想司马桃花毕竟是亲姑,是父亲司马笑笑的亲妹妹,就把那话咽棉花样咽进肚里走去了。然却在回到家,在推门进屋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母亲脸上有他在司马桃花脸上没有看到的红,看到母亲不知为了啥儿,兴奋得满脸都绚丽着一种夏天早晨才有的那般火色的霞,而母亲的头发,却是凌凌乱乱。突然听到开门声,母亲从镜前回去头,双手还正在系扣儿。不消说,母亲没有想到站在身后的是儿子司马蓝,她本想要说句啥儿的,可看到是儿子时候,那话就僵在了嘴边上,如有形有色的一个惊愕啥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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