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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持完了正月,天气日渐转暖起来。这一年除了初冬时节落过一场雪水,年前年后,都干得火烧火燎,连井水都枯了许多。本来正月初都该泛绿的杨树柳树,到了月底树皮都还干裂裂的黄着。不消说,这个春天是饥荒最深长的一道胡同了。
等冬天走去,村人们可以走出家门取暖时,有人站在自家门口,问路过的村人说,熬过来了?路过的就粲然一笑,说熬过来了。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杜家的发现蓝姓人的脸大大小小,全都肿得水亮,正在惊讶时候,蓝姓的人倒先&ldo;啊!&rdo;
了一声,说你们姓杜的脸咋就都是肿着。于是就都明了,各户人家在屋里猫了一冬,三姓人无一例外的脸都肿了,只是都在自己屋里钻着,不易发现罢啦。到这忽的一日春暖,开门走出屋时,才都知道浮肿病已经在每人身上灾旺起来,连以为有粮吃的杜岩一家,脸上也虚虚胖胖,出门走路,几步都要摇摇晃晃,不扶墙就要倒在地上。
有人说这年冬天,杜根媳妇撒手一去,杜根领着他的孩娃杜桩,把他的女娃当粮食吃了。开始村人不信,四处打听他的邻里,后来发现,全村人这半个月都乘着春日阳暖,到村街上有点走动,可偏偏没人见到杜根一家有人出门。
都信了那个说法。
就去报告给了村长。
村长司马笑笑从家里出来,把村人吓得魂惊心跳。说到底也就不足二十天没见了他的人面,可这一见,他却已经没了人形。头发又长又干,像火烧过又锈在一起,身子瘦得和枯槐的死枝一样,然他的那张脸,却大的和面盆一样,亮光闪闪,如青色细布裹着的一兜清水。他是从家里扶着门框出来的,看见一村人都在街上望他,他把手从门框上拿了下来,像钉子样扎在门口地上,只是汗却如雨注样挂在那水亮亮的肿脸上。
&ldo;村长,你扶着墙走。&rdo;
他说:&ldo;我没事儿。&rdo;
就从人前往杜根家摇着去了。每走一步,两腿都要相互打绊,每见到一个村里男人,他都说操,这灾年,熬过来也就好了,且那脸上还有笑意宛若水面上荡的水纹。待到了杜根家里,却又半晌没有出来。他把杜家的大门关了,集起来的村人,慢慢都到了杜家门口,等待着证实杜根领着男娃把女娃当粮吃了那谣话的真假。人们把目光盯在杜家的单扇柳木门上,发现那柳木门的门fèng又宽又弯,像几条蛇在门上爬着,还看见那歪斜的大门脑上的麦杆苫糙,早已没了去向,只剩下一把干土在门框上搁着,只消有一场落雨,那土就会被雨水冲走,然后那门框就将倒在地上。可是终于没雨。门框也就终是没倒。杜根家也终是一户人家。时间像老牛拉车,慢得使人心慌意乱。到村人耐不住性子时候,杜家的柳木门才懒洋洋地吱呀一声。
司马笑笑出现在了那门框里,他脸上没有了那水纹似的浅笑,青色像菜叶一样又浓又烈。他看了看村里的人们,好像对村人们说,又好像自言自语:
&ldo;他真的领男娃把那傻女妞儿吃了?&rdo;
又说:
&ldo;他先不让那傻妞吃饭,等她饿死了,他们就把她吃了。&rdo;
说完他就坐在杜根家门口的一块石上,把头埋在两腿间,看着地上的一根麦秸棒儿,盯死着一动不动。全村的人都围在了他的面前,愕然惊着,人人一脸死灰,看见他乱蓬蓬的头上,被暖日一晒,好几粒虱子在竖起的头发上爬树样上上下下。被日光照得慵懒的时间也盘绕在他的头上慢极地走动发出吱嚓吱嚓的声音。
没有人听出他话中有一丁一点责怪杜根的意思,也没有人问他明天、后天村人的日子如何过去,就都那儿懒懒的默着,像等待着一样事情的发生,等到沉默将变得天灰地暗时候,就有人开了口说:
&ldo;当初保庄稼不保油菜就好了。&rdo;
说话的是蓝百岁。他在人群后边地上躺着,脸仰在天上,手垫在脑下,话里的恨怨雾浓浓像一股水流。也就这个当儿,又有一个人说:
&ldo;蚂蚱几天几夜不散,庄稼你能保住?&rdo;
这样问的是杜岩。他夹在人群中间,说今年是甲子年哩,灾荒不一定转眼过去,该商量商量村人的日了咋个儿过法。话到这儿,司马笑笑抬起了头,慢慢扶墙站了起来,把目光从一片村人头上扫过,说都回家去吧,把媳妇孩娃们领到打麦场上,看情况把村里的粮种菜种分了。
蓝百岁从地上坐了起来,
&ldo;分粮种是断子绝孙呀。&rdo;
司马笑笑说:
&ldo;总不能看着人吃人肉吧。&rdo;
蓝百岁停了一会半冷半热道:
&ldo;那就按人头分吧,家里嘴多的就该分多些。饿死了人你这村长也算白当啦。
三姓村人老几代只有活不过四十得了喉病死的,还没有炊火断烟活活饿死的。&rdo;
这样说完,蓝百岁就竟自先走了。村人们也都跟着散去。剩下司马笑笑和杜岩二人时候,他们年前的隔阂因都是水肿的脸便无影无踪了。
司马笑笑问:&ldo;真的要一灾二三年?&rdo;
杜岩说:&ldo;万年历书上这样写了,你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rdo;
就分手散开。土赤色的脚步声木片落水样有气无力地响到一条胡同的两头。
然后不久,又从各户响将出来,漂漂浮浮往村后的打麦场上踢踢踏踏响去了。
麦场过了一个冬天,风吹日晒,像一块平平整整的暄虚土地。兼了村里仓库的场房屋是石头垒的厚墙,坐落在麦场一角,每块石头fèng里都塞满了灰土和柴糙,偶而也有和柴糙一个颜色的死蚂蚱挂在墙上。村人们都集中到麦场上来了。刚还暖洋洋的天气,这会儿微微有些阴凉,空气中像搅有水湿的糙木灰粉。各家人在麦场上找到一块地方坐下后,孩娃们再也不和孩娃们串在一起疯跑,他们都枕着父母的腿歪坐在场地上,像枯萎坏了的豆芽一样耷挂着头。也没有一户人家提着篮子或袋子来这分粮。有的拿了专走亲戚的小红吉利篮,有的拿了灶房烧饭的红腰布,更多的就索性空了手,等着用衣襟儿兜粮食。谁都知道,小麦种子在年前冬初都已种上,一冬干旱,十粒小麦也才生出二三绿色,还不知麦天能不能收回种子的斤两,仓库里所剩,也都是计划在地边地角种的豆种。说到油菜种子,每一粒都小得如虱子屎样,一把菜种就能种上一亩,十五斤就够了全村的油菜地种,如此你能指望分多少粮食?就是分上三斤五斤,一家几张饿口再也没了蚂蚱尸粉的掺拌,又能吃上几天?不过话又说了回来,尽管是断子绝孙地来分粮种,也终归是一次分粮,男人们脸上虽然漠然,心里却是忧着,村里没了豆种,小麦苗十成欠七已成定势,到了种豆时节,再不能用豆子补上,那全村人不就得活活饿死去吗?可女人是不想那么多的,她想着今儿有粮,今儿就可以给孩娃们烧一顿有粮味的饭食,孩娃们今儿就不会吊在她的身上又哭又闹,于是,也就都把目光盯在麦场边的仓房屋里,盯在屋墙西头的一条路上。
司马笑笑就从那条路上走了上来,手里提了一根小秤,秤锤在他腿间碰碰撞撞。到仓屋门口,他看了满场村人,说谁家的孩娃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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