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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有多久,怀王松开手,看向屈平,缓慢而有力:“屈子,造宪改制的事,可以行,但不为急务。寡人意决,当务之急是与秦决战!寡人算过细账,丹阳之战,我虽殉国八万,但秦人也死六万。大楚有民两千万,他秦国才多少?加上巴蜀,不过五百万。我四倍于他。再说,我有荆紫关,已得漫川关,商城近在咫尺。若得商城,武关就是囊中之物……”
“王上——”屈平不想听下去,打断怀王。
“这样吧,”怀王略顿,盯住屈平,“这个令尹,你暂时不做也好。一是你大病初愈,需要休养,二是大敌当前,寡人顾不上安内。待寡人击败秦人,收复商於,那时再用你屈子造宪改制,如何?”
“臣……”屈平说不下去了。
“屈平,”怀王凝视屈平,“在我大楚,王亲、宗亲,错综复杂,难以言尽。无论如何,百多年来,但凡大事临头,真正安邦定国者,无外乎屈、景、昭三氏。三氏兴,大楚兴;三氏衰,大楚衰。然而,今朝看来,大楚三氏已后继乏人矣,寡人甚忧。如何提振三氏精神,锤炼三氏后辈英才,事关大楚的今天与未来。这是大务,更是要务,寡人交给你了。不仅是三氏,还有王子、王亲等内务政事,寡人全都交给你。”转向宫尹,“拟旨,诏命屈平为三闾大夫,治屈、景、昭三氏并王室、宗亲一应事务,钦此。”
“臣领旨!”宫尹记下。
“谢王上厚爱!”见怀王已经不可逆转,屈平长叹一声,叩首,谢恩,“臣请告退!”
在江水之北、东海之滨有一大片低洼的湿地。这儿地广人稀,水泽交荡,广袤达数百里,四周略高,中间稍低,在苍鹰的眼里,形如一只硕大的浅碟。滔滔淮水在碟的北侧擦碟而过,直入大海。碟子四周生出无数条水道,沟通起大泽与江海。平素尚好,遇到灾年,洪水爆发,碟中大水排泄不及,就会汪洋一片,碟中百姓是以不敢居在碟中,多在大碟周边设村立寨。洪水来时,他们就乘筏行舟,穿梭其中,捞鱼摸虾。洪水过后,他们就种麻植桑,劳作生计。
此地原本属于东夷,之后被吴人攻取,再后成为越人的治域,楚得越后,又成为楚地。郢都楚人通常将淮水上、中游的广袤土地称为东国,淮水下游的这一大块新得越地,则被他们统称为下东国。征服这些越地时,昭阳是主将,功劳最大,楚威王论功行赏,将这块形如大碟、方圆逾二百来里的水乡泽国打总儿赐予他了。那辰光昭阳心思甚大,自然没把这块土地夹在眼里,受封之后没来看过一次。不想时运转过来,怀王一张诏书,竟使这儿成为他的葬骨之所了。
相中此地并将这儿建设成梦中家园的是昭家的得力家宰邢才。
许是预感到什么,邢才竭尽心力地经营此地。经由风水方士多次勘察,邢才最终选定碟盘西南角的一片洪水淹不到的高地作为昭阳的治邑。这块高地背依一座高约百丈的土山,俯瞰一片可一眼望到对岸的水泽,风景绝佳。更妙的是,那水泽有水道贯通西边大泽,那大泽向南可贯通江水,行大舟大船,向北可通淮水,沿淮水东下,可至大海,沿淮水北上,可达泗上诸国,沿淮水西溯,可抵楚地东国任一区域,活脱脱一个水道枢纽。
高地上原本有个村子,住有百来户越人,不事稼穑,世居土屋,以渔猎为生。邢才使懂风水的方士选好宅地,从郢都及周遭招募一大批能工巧匠,用大船运来各地的木石建材,参照郢都昭府盖起一座全新府宅;接后,他又盖起几排民居,将原村民安置进来,拆掉他们的旧房,将整个村子重新规划;继而他又按照新的规划,建造起街道、码头、集镇、工坊、民舍、客栈等一应建筑,对外四处张贴告示,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来此邑无偿领受住宅或商铺,只要住满二十年,就可永世享有。风声传出,远近数百里内有才气、无家舍的大量人才被吸引过来。俟昭阳被贬之后破浪而来时,他的治邑已成为拥有数千人居住、商贸四方、风景秀美的边塞大邑。
在这个不算太高的土山顶上,林木丛郁,许多树木已经数百年,粗得几个人都抱不住。林木丛中,立着一个新建的两层楼阁。坐在阁中,向东北可俯瞰大泽,向西南可远眺更大、更远的水泽,那是通往江水、通往郢都的。
昭阳喜欢坐在楼上的阁中,凭栏远眺。
“昭兄,”陈轸指着远方的大泽之水,“听说此泽原叫洪泽,是您改作梦泽的?”
“是的。”昭阳应道。
“若此,”陈轸指着近处的泽水,“此泽该当叫作云泽了?”
“真叫老弟猜中了。”昭阳笑了,收回目光,看向他。
陈轸是两天前赶到的,乘坐一个大舟,装了他的所有细软家当。与他一家同行的还有林东一家。林东与桃红成婚了,是在陈轸离开魏国之后成的婚,已育有一子三女四个孩子。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让二人看明白了情势,塌下心来将余生献给陈轸。两口子皆是人精,精通各类赌艺,玩转列国赌场,在许多方面远比戚光灵光。他们缺少的是势,因为赌博是玩命的活,无势难行一步。他们到魏国,仗的是陈轸的势。陈轸走后,安邑没落,他们不敢再赌,又舍不得元亨楼,就将那楼开作客栈,洗手归正,直到陈轸召他们至郢都。陈轸再走,他们无处可投,就扔下元吉楼从陈轸走了。有二人车前舟后精心照管,陈轸自也乐享其成,将林东用作家宰,林东也乐意这个角色。桃红与伊娜更是交作闺蜜,形影不离了。
“啧啧啧,”陈轸吧咂几声,“看来昭兄是念念不忘那个郢都啊!”
昭阳看向郢都方向,泪出。
是啊,那儿有他辛勤营造的家,有他挚爱的儿女与妻妾,有他一手照管的庞大家族,有他统辖十多年的百官臣僚……所有这些,他都没有带过来,因为他不想带,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思量如何回去。
“唉,”陈轸长叹一声,“昨儿个就在这个阁里,在下已将郢都这阵子的根根梢梢全都倒给你了,你哪能仍旧看不明白呢?”看向远处的美景,“此地多好啊,湖光山色,渔舟唱晚,到昭兄这把年纪,在下若能也得这么个宿处,梦里也要笑醒了。”
“陈老弟,”昭阳抹下泪,笑了,“你若相中此地,”指向远处,“方圆百里,随你挑选,为兄分出一半予你。”
“昭兄分是没用的,”陈轸连连摆手,“在下落草于此,自无疑问。可在你我作故之后,该到你儿子,我儿子,你孙子,我孙子,叫他们打架去?”
“我立契约为据!”
“这是你的据,不是楚王的据。”陈轸摇头,“再说,即便是楚王的据,又有何用呢?待秦人打过来,楚王自家的先庙祖坟怕都难于自保,其所封的据又有何用呢?”
“你是说,我泱泱大楚真的完了吗?”昭阳睁大眼睛。
“你的楚国,地域的确够大。”陈轸指向方圆百里,“单说昭兄这方圆二百里,就比周天子的王畿大了不只一倍,可昭兄啊,你到市集购物,是论个头的吗?你的楚国,人口的确够多,可方今世界,人是论多寡的吗?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泱泱大楚,不过受制于一人,而这一人若是痴狂了呢?当年魏国称雄时,你的泱泱大楚敢与魏人争锋吗?然而,之后的魏国受制于一人,而那人又老迈昏庸,志大才疏,结果昭兄已经看到了。”
“唉!”昭阳长叹一声,重重一拳砸在案上。
“知当年魏王者,轸也;知方今楚王者,亦轸也。”陈轸不无感慨,“昭兄你就省省心吧,好好把这儿当个家。我观此地绝妙,不定昭兄的儿孙辈们都能在此享受荫佑呢。”
“陈兄你就放过张仪那厮了吗?”昭阳心犹不甘。
“放过也好,放不过也罢,”陈轸苦笑一下,“都已不是你我的事了。在下此番顺江而下,不为别个,一是想看看昭兄,你我再别,不定就是永诀了;二是感受一下这江水。唉,人生天地间,熙来攘往,争来抢去,贱者为个生活,贵者图个虚名,惟此江水,一日复一日,从春流到夏,从夏流到秋,从秋流到冬,从冬流到春,一年复一年,由天地开辟直到于今。轸溯流而上,直到蜀山,未能探到其来,轸顺流而下,直至昭兄这儿,未能得见其去。伟乎天哉,大乎地哉,人生匆匆,不过百年,细算下来,也只三万多天,还须得是得天独厚之人。昭兄已经为楚驰骋数十年,难道还不够吗?而今昭兄年近花甲,却还在操那些不当操的心,岂不愚哉?”
“唉,也是。”昭阳沉默良久,怅然叹出一声,看向陈轸,“既然留你不住,在下敢问老弟,下一步欲投何处?”
“投一处可以安住我心的地方。”陈轸看向北方。
“安住我心?”昭阳重复一句,两眼眯起,“何处可以安住老弟的心?”
陈轸缓缓吐出二字:“赵国。”
昭阳闭目,不知过有多久,猛地抬头,一脸兴奋地握拳:“老弟,吾得之矣!”
“老哥得何宝贝了?”陈轸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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