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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们刚吃完早饭,阿波开了辆带车斗的摩托车来旅馆接我们,他带来两套当地服装要我和童易换上,说边防看到少数民族挥挥手就让你过去了。我和童易换上对襟大褂,腰里打褶的宽松裤子,包上缠头布。在镜子里看了半天还是觉得不像真的少数民族,脸太白太嫩,无论抹了多少锅底灰也没用,反而像两个混进边境来的特务。时至如此,已没办法再耽搁了,我们坐上阿波的摩托车向西驶去。
出了市区,摩托车驶上一条简易公路,尘土飞扬,颠簸得厉害。我坐在车斗里头昏脑胀,早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自己都闻到身上酸臭的味道。阿波在村里的小店停下来,买了几瓶矿泉水,太阳热了起来,遍地的红土像燃着的炭,大丛大丛的碧绿的美人蕉开着火焰般的花。阿波和小店主人去后面转了一下,回来把一包用芭蕉叶裹着的东西塞在车斗深处。驶出小村时我瞥见一块路牌,写着“密支那——九十六公里”。
公路越来越狭窄,两边的景色也越来越原始荒凉,摩托车在高高低低的峡谷间盘旋,有几次为了闪避对面驶来的车辆,阿波把车子贴到路边,我觉得半个车斗悬挂在空中,翻下去的话车上三个人都死无葬身之地。阿波却满不在乎地叼着烟卷,似乎要在我们这两个城里人面前显示他的车技,把油门拧得山响,在空无一物的公路上兜着s形的圈子,转弯的时候把摩托车倾向地面,车斗离地。我两手紧紧地抓住扶手,浑身冷汗,头也不昏了,只等着这个鲁莽的家伙撞到路边大树上去,或者飞到坡下的水田里去。童易坐在后座也受不了了,贴在阿波的耳边大叫慢下来,休息一下。阿波挣足了面子,回过头来说要赶在午饭时间过边境,那个时候岗哨最为松懈。
望得见灰色的岗楼了,两个三层楼高的岗楼扼守着边境关卡,瞭望台上各有一个哨兵,戴着大盖帽,风纪扣扣到喉咙上,肩上扛着ak-47步枪。阿波把摩托车缓缓地驶近关卡,从房子里出来一个矮小的军人,没戴帽子,敞着怀,眯起眼睛打量着摩托车。阿波早跳下车去,大声招呼道:“蒋所长,探亲回来了?你不在我们喝酒都喝不畅快,没对手,你手下的人道行不够。”那军人认出阿波,一面跟他握手一面眼睛朝着我们瞟过来。阿波亲热地揽住他肩膀:“老蒋,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一块儿进屋去了。
我和童易下车活动一下手脚,但不敢走远。岗楼上的哨兵虎视耽耽、居高临下地监视着我们。我点上烟,抬起头来,目光正好和岗楼上的哨兵打了个正面,哨兵极年轻,看上去最多十七八岁,通红的脸膛上布满汗水,一双小眼睛却冰冷。他肩膀抖动了一下,我有个错觉,阿波在里面出了什么问题,哨兵接到通知,马上要把枪从肩上卸下来对准着我们。但他只是把步枪换了边肩膀,从他一抬手之际可以看到腋下大片的汗迹。我讨好地向他举了举手中的烟盒和打火机。哨兵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隔了一会儿才不察觉地摆了摆头。
我靠在摩托车的车斗上,望着后视镜中映出自己的脸,满头满脸的尘土,汗从缠头布里流下来,涂成一张大花脸,看起来倒有几分风尘仆仆的样子。童易在树丛里撒尿。阿波进去有一阵子了,还不见他出来。我有些担心起来。
童易一面系裤子一面过来,在点烟之际我低声问道:“会不会有问题?阿波到现在还没有出来。”童易不太有把握地说:“这条路我也是第一次走,平时过去都是从南面过的关卡。阿波是老向导了,泰国的朋友说他从来没失过手。你不要老是抬头去看岗哨,万一他起疑就麻烦了……”
正说着,阿波跟蒋所长一块儿走了出来,所长向岗楼上的哨兵做了个手势,哨兵就把盯着我们的眼光移向远处。阿波自己跑过去把路障搬开,招呼我们上车。开过边境,我回头望去,只见身材矮小的蒋所长正把路障搬回原位。
我们在缅甸境内向密支那驶去。路边还是一样的红土地,路旁的村庄看起来和境内的村落没什么两样,村民穿得一样破烂,一样悠闲地蹲在路边抽烟,看来往的车辆。
童易问阿波:“你和边防所长谈了些什么?”
阿波说:“我就告诉他你们过去看石头。”
童易和我大惊失色,“那个边防所长知道我们是非法越境?”
阿波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们要我怎么说?你们不管穿什么衣服,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与其编造站不住脚的借口,倒不如直接了当地告诉他。他这碗饭也吃了十几年,如果由他揭出破绽来,我下次还怎么和他打交道?”
我和童易无语。
“其实只要不是搞破坏,哨所也睁一直眼闭一只眼。当地很多人家女儿嫁给缅甸人,走个娘家也不会带出境证,你哨所还能把人扣下?蒋所长在边境上混了这么久,他也知道哨所是山高皇帝远,有事还得靠当地老百姓。所以只要讲清楚,他也买我个面子。不要忘记,我还得原路把你们带回来呢。”
到了密支那,童易打了个电话,马上就有人来和我们接头。来人是个年轻小伙子,讲一口带湛东口音的普通话。穿着平民的衣服,却有军人的举止,目光和口气都很强硬。他说老板让他来迎接客人,还说客人如果不太累的话,今晚我们就出发,因为老板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本来经过大半天的颠簸,童易和我都想在密支那住上一晚,现在只得匆匆洗漱一番,随便吃了点东西,乘夜和小伙子上路了,阿波则留在密支那等我们。
小伙子开着一辆吉普车,疾速向西而去。天还没有黑透,暗黛色的群山层层叠叠,山巅高处染着夕阳火红的余光。蝙蝠在低空划着弧形的圈子,路边丛林里有几千只鸟在鸣叫,聒噪成一片。小伙子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对我们的问题只是简短地做个回答。走了两个多钟头,吉普车离开公路,驶上一条泥路。小伙子把车停靠在路边,回过头来对童易说:“童哥,你知道规矩,请你们委屈一下了。”童易接过小伙子递过来的布巾,示范地自己先蒙上,我也照样画葫芦。吉普车重新上路,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颠了半个小时,终于停下,小伙子的声音说:“两位先生可以把遮眼布除下了。”
车子停在一所殖民地式的房子前面,围绕着一片很大的草坪,门口守着个穿汗衫的年轻人,肩上挂着一支冲锋枪,枪口指着地面。带我们来的小伙子用缅甸语跟他讲了几句,就把我们引进客厅,要我们随便坐,说老板正在忙,忙完就出来见我们。
我打量着这间高大的客厅,可能当地电力不足,几盏壁灯灯光幽暗,正面是一个壁炉,被烟火熏得乌黑,天花板上有发黄的水渍,各种中式、西式的家具混放在一起,巨大的皮沙发对面是一套酸枝木镶大理石的太师椅,一座银器橱里收藏着各种勋章和奖杯,镶宝石的短剑。墙上挂着一幅装在镜框里的“精诚报国”颜体横幅,我走近一看下面落款竟是名家手书。我正想招呼童易过来观看,那个带我们过来的小伙子打开房门,大声说:“旅长到。”
我有一刹那以为置身在一部拙劣的老电影中,军官、士兵齐聚一堂,个个军装笔挺、马靴锃亮,正等着最高首长前来训话。门开处却进来个小老头,六十来岁,板刷头、皮刀条脸,穿一套暗棕黄色的香云衫裤,像旧时江城的流氓头子,手上捏着一串玛瑙念珠,拖着腿一拐一拐地走到太师椅坐下。童易上前介绍自己:“孙先生,您好,我是曼谷周老板的朋友,一直听周老板讲起您。这位是我的朋友李先生,从旧金山过来。希望您多多照顾。”
老头抬起头来,那双耷拉眼皮的小眼睛朝着我扫过来,嘴里却回答童易的问候:“老周吗,一晃也二十多年了,他还好吗?发福了?当年在山里打游击时瘦得像猴一样,我都想象不出他发了福是个什么样儿。”
老头的声音带有明显的口音,他让我们在沙发上坐下,那个小伙子送茶进来,退出去之后老头转向我,问了很多关于美国的情况,老头说他也有很多亲戚熟人在美国,举了几个名字问我有没有听说过?什么缅甸华侨联合会会长之类。我说:“孙先生,您的朋友们都是老前辈,而我才去了三年不到,还在为站稳脚跟而奋斗。如果您有什么话要带的话,我会专程去拜访他们的。”
老头叹了口气说:“也没什么话要带,多年没联系了,也不知道朋友们还记得起我吗。也许他们早就认为我抛尸荒野,此时凑上去人家还以为我想扔下部队移民去美国呢!算了,不谈这些。钱带来了没有?”
我和童易对望了一下,童易说:“孙先生,钱已经带来了,在边境上。李先生想先看看货,如果成交的话钱马上可送过来,或者您派人过去取也没问题。”
老头有点不耐烦地说:“老周那儿不是有照片吗?怎么这么麻烦,还要看货?这块石头的名声也在市场响了多年了,去年有个昆城人出价五十万美金我没出手,现在开价三十万反而要看货?”
童易陪笑道:“孙先生不要误会,我们都听说过这块石头的名气。只是我们第一次走这条路线,这么多钱放在身上没有把握……”
我打断童易:“孙先生,买货看货是做生意的正常途径,我们诚心而来,如果石头是物有所值,我们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付款。最好是您派人过去交接,您对本地的情况比我们要熟悉得多。”
老头眼睛死盯在我身上,我背脊上一阵发冷,刚才讲话时忘了这个坐在我面前的小老头是个当地的土皇帝,是个把杀人不当一回事的军阀头子。我的话如果惹恼了他,说不定数念珠的手一抬,门口等着的那个警卫就会冲进来,把冲锋枪点在我的脑门上……
我突然之间心灰意冷,钱当然是好东西,但人只活一次,如果为了赚钱把命当做赌筹是不是值得?我脑子浮现出我被那个目光很硬的小伙子拖出门去,用枪逼着往丛林深处走去……童易则丧家犬似的跑回去报信,我妈心脏病又一次发作,华祖国一定思想斗争激烈:在他手中的那一百五十万要不要还给我家里?我儿子会把我忘得精光,咪咪倒总是挣扎得过去,不知道李黎会不会暗自伤心?
老头的目光却松懈下来,挥挥手道:“看就看吧,小马,去把三太太房里那只皮箱取来。告诉她客人要看石头。”
不多一会儿小马提了个深色的皮箱进来,我们俩都坐直身体,老头淡淡地说:“你们慢慢看吧,我失陪了,有什么事让小马转告我。”
我们都站起身来,目送老头一拐一拐地走出房间,门关上之后,小马打开箱子,箱子里垫满报纸,一块像小手臂般长圆形的石头躺在箱子的底层。童易双手捧起石头,放到眼前仔细打量:“善财童子,久闻大名,今天才得一亲芳泽。”童易小心翼翼地把石头递给我,要我仔细看中腰部的那道切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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