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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寥策马扬鞭,一路飞驰向城外奔去。
他打了姑姑的观音像;姑姑的观音像……
刚开始在洪家酒店做小二之时,他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碎东西没关系;而几乎是与之同时学会的另一件事,就是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打碎,唯独壁龛里那尊观音像不可以。
他记得自己在一旁看着吕姜用丝制的软巾擦拭那尊观音像,极端地小心翼翼,仿佛那简直不是瓷的,而是贵重的宝玉。
“姑姑,这尊菩萨,是不是很宝贵啊?”
吕姜温柔地笑了笑,疼爱地凝视着面前精致剔透的观音,道:“是啊;这是江儿他爹拿命换来的。”
他一时无言以对;姑姑很少讲她死去的丈夫和出走的儿子的故事。
吕姜一面抚摸着观音像,一面讲述道:“他爹最后那次出城采办,回来的路上,碰见一伙强盗正拦住一对夫妇打劫。他爹便上前制止,没想到那伙强盗好生霸道,拔刀就伤人,抢了财物,然后逃之夭夭。当时荒山野岭的,没有地方去找大夫。他爹就这么流血流死了。那夫妇两个很难过,听说他爹还有一个身怀有孕的妻子在家,想办法找到家里来,从他们仅剩的家产中,拿出了这个观音像,一定要我收下,说是一个南海僧送给他家祖上的传家宝,可以保全家香火不断,世代富贵。我当时心里悲痛欲绝,死活不要。后来,老爷劝服我收下,还帮我出钱开了这家小酒店。我就把这个观音供在这儿,看着他就好像能看见江儿他爹一样。”
吕姜摇摇头,忧郁地笑了笑。“那夫妻两个还叮嘱说,那南海僧告诉他们,这个菩萨千万不能打了,如果打了他,家里就要有大祸临头;而且,那个打碎他的人,就会成为这家里灾祸的源头。所以,我每次擦他的时候都非常小心;江儿小的时候,好动淘气,走到哪儿都横冲直撞,我就成天到晚提心吊胆的,生怕他出了事,尤其怕他打碎了这个观音像。可能真的是老天眷顾,江儿几乎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打碎过一遍,唯独这个观音像,他连碰都没碰到过,一直安然无恙。这个观音也真是有灵,这么些年下来,这酒店的生意越做越好。所以,我也就越发小心。”
他犹豫良久,问道:
“您儿子——为什么出走?”
他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却每每怕触及了吕姜的伤心之处,始终未敢开口。
吕姜笑了笑,答道:
“江儿这孩子从小就是个拧性子,干什么事都好认死理,和你特别像。经常我训他两句,他就能跑出家门去,一跑好几天不回来。后来,他长到七岁上,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道士,江儿招待他喝了两壶酒,聊了几句,那道士不知怎么就找我,非要带他走,说这孩子是个练武的好料子,要收他为徒,教他武功;又不肯告诉我要带江儿去哪儿,也不说还会不会回来。我当然不干;可是江儿自己愿意,非要跟那道士走,我留也没用,当天夜里他就不辞而别,只给我留了个条儿。这一走十二年了,毫无音讯,我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后来,他把这些告诉给了香儿;于是,香儿每次来店里帮忙时,也会格外小心,不敢碰那个观音像一下。
沈若寥一口气跑出了城门,骑到河边的小树林里,才停下来。
他下了马,锵地一声秋风出鞘,迅猛地舞起剑来,发泄着自己心底的绝望和愤怒。
他打了姑姑的观音像;那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明明记得,那观音像有灵,打碎他的人,将给这个家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吗?
他已经害了多少人?他还打算再害多少人?为什么不能停止?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好像他逃不出某种控制一样,越是想避免,想改过,越是无可逃避,无可挽回;都是他所爱的人,都是爱着他的人。
难道,眉心这道与生俱来的诅咒,真的永久烙在他生命中,从他出生便注定了一切,一辈子如此循环反复?
他痛苦地在心里呐喊,一面疯狂地舞着手中的秋风。
晚春时节,阳光明丽,草盛树旺。沈若寥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有心里咆哮沸腾的一切,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受。秋风只剩下炫蓝的光影,亦真亦幻地罩在他身边。渐渐地,树林间有轻轻的旋风起来,卷过脚下的青草土地,上升到交错密布的树枝间。很快,风大了起来。各个方向的风,在秋风的雪刃间旋过,席卷了整个树林,顺着河水刮向远方。云起来了;天暗了下来。阴风从云间起来,沉吟着俯冲向大地,渐渐地和地上的风一起,飞快地旋向那凌厉如电的剑心。秋风绽放着金黄耀目的光芒,肆意地把空间划成碎屑,无畏而狂放地横扫着一切。
沈若寥渐渐释放出了心中所有的闷气,胸中慢慢沉静而开阔了。剑锋收敛了一些尖刻,变得深远起来。他继续舞剑,心神合一,已经忘了自己,也忘了秋风,只有随心所欲飞舞和绽放的自由和畅快,让他完完全全沉醉其中。他什么也意识不到;没有我,没有身体,没有剑,没有武功——一切都是在空中,都是风,没有界限和路途,没有起始和归宿,只是天地之间的浩荡无际,而我无所不在。
这感觉,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十七岁生日之前,他曾经有过;现在,终于历尽艰辛,回到了他身边。并且,比两年之前,更多了很多深远,仿佛他已经超越了空间,融化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他已经十九岁了。秋风又一次纵情地绽放着自己压抑许久的力量和梦想——九年了。
太阳落山时,沈若寥才终于停下了剑,在河边坐下来,穿过树林,静静地看天边的晚霞,落日在水中的倒影。
现在,他该何去何从?
不能再回洪家酒店了。他要尽可能地,离姑姑越远越好。尽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姑姑;她会伤心,但这伤心只是一时;她会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沈若寥落寞地坐了好久,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他该去哪儿呢?他肯定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燕王那里,他已经有了责任,不能白白浪费姚表的银子,王爷的期待。可是,继续留在北平,就难免不会再见到姑姑,给她带来危险。
他骑上马,心灰意冷地慢慢走着,仰望着天边还未升高的一片下弦月,想着心事;过了好久,他猛然惊觉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以前和老三哥他们一起过夜的土地庙前面。他犹豫了一下;总是要找个地方睡觉的,不如就在这土地庙里过一夜吧。也不知老三哥他们在不在。他下了马,把二流子拴好,走进土地庙里来。
庙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躺在供桌前面的地上,身下垫了一堆干草。听到有人进来,他便坐了起来。淡淡的月光落在他脸上;沈若寥暗暗吃了一惊。眼前却是一个军人,膀大腰圆,钢髯虎目,看年纪约有五十多岁,正安静地望着自己。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那老兵看了他一会儿,一声没吭,又躺回干草堆上,没了动静。
他环顾庙里,看到墙边地上还有一些铺好的干草,便走过去,在干草上躺了下来,透过破败的窗纸,看着外面的半月。老兵的鼾声起来,如雷贯耳,在空庙里回响着。
沈若寥听老兵睡熟,轻轻说道:“出来吧,老三哥。”
一阵悉悉窣窣的声响;一群乞丐从供像后面的阴影里溜了出来,顺着墙根溜到沈若寥身边。沈若寥坐起身来,看着围在他周围的乞丐朋友,一个个缩头缩脑的,不停地偷瞄着熟睡中的老兵。
“没事,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沈若寥轻轻说道。
“你是不怕,”一个乞丐嘟囔道,“你现在是身手不凡的大侠,连王爷都让着你。我们哪儿能跟你比啊?一个不留神,让他抓进牢里去,光这流丐罪,就能整死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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