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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自段念应了薛行健之计出了牢房,田炳便将她视贵客一般,设了独立的一套院落安排她居住。段念从校武场匆匆归来,这才松了口气。她原就思虑单纯,不晓得演戏,见田炳等人有意验她一番,虽过了首关,却仍是恐他犹有后手,这才辞了他们而去。
一回到屋中,段念思忖道:“得去牢中看玉儿她们啦,也不知她们如何……”自打她出来,也不曾回去看过。若说她负气,总有消时;若是一次不去,反显得他们关系不好了,倒更易教田炳生疑。于是她便准备着回牢中一趟,顺便问问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便在此时,闻得有人唤她:“请问段姑娘在么?”段念推开门,见是一个小厮,正恭谨地站在院落外。许是为表诚意,田炳特意吩咐,未经段念应允,谁都不可随意迈进她院子一步。段念问道:“何事?”那小厮道:“小的是受了大当家吩咐,来邀姑娘前去议事的。”段念不明就里,心头疑道:“议事,怎这么快?莫非是还要验我不成?”只对那小厮道:“嗯,你先去罢。”那小厮应了声,又行了一礼,便自行离去。段念见了,呢喃道:“他们待我却是如此恭谨……”
来到大堂,田炳三人早已在了。段念目光扫过,但见鲁山脸上隐隐有不悦之色,正遏制着,不至于发;郑新嘴唇微微发白,想是方才受了不小的伤。那鲁山不悦之故,也该是如此了;至于田炳,已起身迎来,笑道:“姑娘方才大显身手,可另我等大开眼界呀!”段念道:“方才出手不知轻重,险些酿成大祸,这儿先向二当家赔礼啦。”说着,她朝郑新抱拳,行了一礼。这一举止,大出三人意料。寻常见着段念,皆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这时候怎个道起歉来?郑新只道:“姑娘言重啦,若非姑娘指点,小子还不知天高地厚咧。”这自是他见田炳正感诧异,出来打个圆场的。只是这“小子”一词,又不免贬了自个身份。不过大事面前,并不顾及这等小便宜。田炳回过神来,笑道:“当是如此,此事段姑娘无需挂在心头。”
段念于左首就坐,与郑鲁二人相对。田炳直奔主题道:“不知姑娘考虑得如何啦?”段念一怔,方才明了他们不是要再验自己,而是迫不及待要拉自己入伙了。可细细想来,这山匪倒也不似想象中那般肆意妄为、毫无纲纪。据她这两日看来,他们不禁严格守规,办理事物有条不紊,丝毫不比之前见过的林家侍卫差。又勤于习武,似以尚武为荣,与海盗相比,则更是不像匪寇。听田炳直奔主题,段念心下忖道:“他们已是给足我面子啦,再拖延怕是不好。”便趁机反问道:“依我这两日见来,似乎诸位并非寻常匪寇,既然想我入伙,总不能瞒着我罢?”这么一问,三人俱是怔住。田炳稍有犹豫,道:“实非故意瞒着姑娘,但这事……若姑娘肯应了我等,我等愿与姑娘结为兄妹,届时定然知无不言!”段念心头冷笑,只道:“这样……容我再见见我妹妹,与她谈谈再回复可好?”田炳早些时候见她们已有分歧,心头想:“她妹妹自然惧死,已是没甚么好说啦,允她去谈谈又何妨?只是她武功不低,若是突然发难,怕是会有不少损失。”在一番算计之后,田炳微微一笑,道:“姑娘去谈便是,我既允了你可在寨中各处随意往来,这事便不需再问我啦。”段念也不道谢,只点了点头,道:“诸位除了有些令人不耻的手段,这江湖义气倒是未曾落下,是诸多人比不上的。”田炳与郑新听来,均知那“不耻”是指以董玉为筹码来要挟她,不由得露出丝丝尴尬来。唯有鲁山,听得段念说他们讲义气、是诸多人比不上来的,心头不禁有些得意,减了几分对段念的敌意。
田炳道:“那便等姑娘问候了令妹令弟,再谈此事也不迟。”他不知段念与古宁南的关系,因而将古宁南说是她弟弟。段念于此倒不大在意,只道:“那便多谢啦,我这便与我妹妹去谈谈,先行告辞。”说罢,便飘然起身离去。
段念方才出门,鲁山也不管她听不听得到,便道:“大哥你是怎么啦?平时少言寡语,偏遇着这女娃子便这般放低身份,这可不像你的风啦!”田炳轻喝道:“老三!”生怕段念听到会心生不悦,故此语气稍有责备之意。鲁山一听,更是不快了,待要争论起来,郑新打断道:“三弟,大哥自有分寸,无须多心。”哪知鲁山依旧不饶,道:“二哥,方才你也自称‘小子’,这不摆明向她低头么?这可是咋们自己的寨子,都是怎么啦,那女娃子还对你们都使了妖术不成?”田炳一听,脸色拉了下来,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鲁山瞧着一肚子不是滋味,莫名恼怒,道:“二哥你瞧,这……那女娃子还没应了要进来咧,大哥已是如此。待要来了,那还不得把整个寨子都与了她?”郑新摇了摇头,道:“三弟呀,大哥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若是能为主上办些大事,便是要了他的性命,也是舍得的。我们来此亦是奉命‘招贤’,好不容易遇着个能使主上看重的,怎能轻易就放弃了呢?若是那女娃子真能为主上所用,你又何苦还带偏见、惹得大伙都不愉快?”听这么一说,鲁山面露愧疚,道:“唉,也是如此啦。只想着她要与我们兄弟平起平坐,便有些不爽快。”郑新不理他,只道:“怕就怕这女娃子不是个好惹的主。”这话说得轻声,语气中掺杂着莫名的感叹,已不是与鲁山说了。
段念来到牢房前,看门的小厮竟也纷纷行了礼。段念暗道:“看来他们是志在必得啦。”待进了牢房,小厮一概退出,也不与开那关押董玉古宁南的牢门。这自是田炳防止段念趁机发难救二人而吩咐下来的,为此段念倒也毫不在意。
董玉见段念来了,兴奋不已,隔着牢门牵上她的手,道:“姊姊,这两日可还好?”段念微微一笑,很是少见,道:“没事,不必担心我。”此时,薛行健等人也急切地要询问消息,段念便将田炳设宴以及今日的比式简短说了一通。听到她与郑新对了一掌时,薛行健问道:“那郑新如何?”段念道:“不过尔尔。”薛行健等尽皆惊讶,也不知是为段念武功之高,还是为山寨好手之弱。段念说完,问道:“接下来该如何是行事啦?”薛行健略有思忖,道:“你便与他说,你尚有未了之事,只待事情了啦,再回此处。然后趁此机会将这里的事传达给我们的人,如此,用不了多久便大事可成啦!”段念闻言,稍有犹豫,望着董玉,心生不舍。董玉知她心意,道:“姊姊且去罢,有你的话,量他们也不敢为难咱。”古宁南亦道:“当今之际,也唯有如此啦,我们在此你大可放心。”段念心头苦笑,想道:“多情竟是如此累赘,怪不得哥哥一再告诫,教我万莫生情。与玉儿朝夕相处,自然不可无情。不知几时,我竟背了哥哥之意,对外人也变得如此多情起来。”只道:“那我便一试。”
牢房外边,田炳面无表情,负手而立,问看门的小厮道:“进去多久啦?”小厮道:“约摸一刻钟了罢。”田炳又问:“可曾听见有甚么大的动静?”小厮道:“他们说得甚轻,未曾听到他们交谈了些甚么。不过若是发生争执,还是听得见的。直至此时,尚未有那动静。”田炳“嗯”了声,道:“多注意些。”便转身离去。
段念不喜多言,复又简单寒暄交代了几句,便要离去。薛行健与了段念他自个的发簪,道:“倘若他们不肯信,便将这个交予他们看。”段念接过,“嗯”了声,这便离去。出门时,那看门的小厮又行礼问候。段念对此,已恍若未见。
这一出去,田炳倒未急切询问段念。原来是被郑新拉着道:“大哥且莫急切,看她自个怎么说罢。”田炳心想,也是如此,逼得太紧,反是不好。
到这日晚间,段念才寻着田炳提及要离开此处一趟。田炳闻说,心头霎时闪过多种念头,诸如搬救兵之类,一时甚是犹豫。段念见了,问道:“怎么,大当家觉得有甚么不妥?”她可不晓得田炳此刻已想了千千万万种她要离去或是对付他的情景。听她一问,田炳回过神,道:“此事……着实有些困难。寨里的兄弟们一般不可出山,唯有两个月才允许一部分回家探亲,顺道置办物品。”段念心头疑道:“山匪还有亲人?”嘴头道:“那不知近日可有人离去?我与他们一同便是啦。”田炳道:“不知段姑娘要去往何处?”段念道:“江陵。”田炳心头想:“弟兄们的亲属多安置于江陵,便遣些人同她一道,若有万一,便教他们飞鸽传书回来,以提前准备。牢中尚有人质,只要看守得好,牵制住她应不是问题。”在一番权衡之下,田炳笑道:“那正好,过两日便有一队兄弟前去江陵,段姑娘便与他们一同前去罢。”段念遂应了下来,道:“我妹妹等,还望大当家多多照顾。待我了事归来,也盼大当家能坦诚诉与我这背后之事。”田炳道:“段姑娘大可放心,若是投诚于我等,令妹亦是我等之妹,定不会有为难之意。至于这背后之事,亦不会屈了姑娘的武艺与才能。这事我田炳能以性命担保!”段念只道:“如此最好。”
两日期间,段念在一名即将与她一同前往江陵的山匪曾琦的陪同下,又多次来往于寨中各处,了解其寨中各处情况。她这才知会,这寨子竟占据了附近三个山头,寨中匪寇达八百余众。好在大多数人不会功夫,只如军中普通兵士一般,不然这将是一支何等强大的势力!诧异的是这寨中人,日常习惯尽如军队,严于律令、谨于法规,全然似一队精兵。在各人之间,又是十分和睦、亲如弟兄,是人世难得的。至于对田炳等的了解,又大出段念意料。田炳看似对她亲和,平日里与一般山匪却少言寡语、不怒而威,少有人与之打交道。在山匪们眼中,段念全然是一个例外,竟能惹得田炳“礼贤下士”,怪异至极。至于郑新,则与田炳相反。一但相处熟络起来,不论贵贱,他尽是坦诚相交,如视己出;而对于未曾熟络者,则是少与交谈,冷冷淡淡。段念心想:“怪不得不曾见他多话,原来是怕生……”鲁山,很是莽撞,易为冲动,为人倒也仗义。自那日郑新与他分析了,这两日偶尔见着段念,虽不打招呼,倒也没有甚么不悦之颜色。
段念表现得分外随和,亦出郑新的意外。郑新始终未肯轻信段念,奈何田炳却分外看重此事,他也不好多说,只侧面提上几句,如“这般就能留她于此,怕是不可能。”又如“若她肯留下,怕也是有谋划于背后,当分外关注。”云云。田炳却道:“老二不必多心,那牢中的可是她弟弟与妹妹,以此为筹码,她怎可留不下来?况且,她亦是偶逢老三,出于意外才被擒拿上山,又怎会有甚么谋划?”郑新道他是被兴奋冲昏头脑,劝也是无功,也便道:“嗯,许是我多心啦,不过提防却是不可不有。”
两日眨眼即过。第三日早上,一行四十余人的队伍自山寨出发,经过茂密的山林以及各种岔道,转至官道,继而前往江陵。段念要来了自己的剑与马,虽是与众匪同行,却犹如只身上路。其剑被缴时,鲁山好奇,拿剑一挥,剑身蜷曲,剑鸣阵阵;待它弹直时,却险些割伤鲁山。大怒之下,他欲要丢弃。好在一小厮提醒:“三当家的,这女娃子这般利害,想她用的兵器也不会差,还是留着好。”鲁山怒道:“你是说我眼光不行吗!”吓得那小厮赶忙谢罪。他转念一想,那小厮说的到也不错,这便一同带了回去,交予田炳郑新查看。两人也未曾看出甚么名堂,但由于田炳有意招揽段念,便也留了下来,直至交还与段念。
距江陵并非多远,但一行人却行得缓慢,期间还有过数次休憩,与寨里的不辞辛苦地练武是大不相同。期间段念又与曾琦有过短暂的交谈,询问了些他们家中的境况。因她幼时家门被灭,只在李逸的监管下奋力习武,对于家庭之事,鲜有感受。听曾琦嘴带微笑,缓缓说来,段念心驰神往,心头莫名闪过一丝疼痛。由于之前有过相处,曾琦对她也有些好感。当她问及为何甘愿为匪、受人差使,过那种刀尖上的生活时,曾琦也不隐瞒,道:“姑娘不知,这为匪为寇,名义虽是不好,极为危险,但收益却是当农人不能比的。”段念问:“你原是农人?”曾琦道:“便是了。原本在江陵城外务农为生,受官家与天老爷影响,这日子过得是苦不堪言呐!”“苛政猛于虎。”段念呢喃:“再由老天爷弄些天灾甚么的,着实不会让寻常农人好过。”曾琦道:“听闻姑娘功夫了得,若是进了我们寨子,说不定还能为主上做事咧,那身份可就不一般啦!”曾琦说着,满脸羡慕之色。段念疑道:“主上?”曾琦并未隐瞒,与她道:“听闻姑娘也在向大当家的询问我们这一寨子人是干甚么的,见姑娘有意加入,我也不隐瞒啦。”说道此处,犹将声音放低,道:“我们名为山匪,劫人抢货,实则在为一大势力做事呢!若有幸能入了这大势力,那金钱之事,是一辈子都用不着愁啦。”段念虽知这山匪远没表面这般简单,却也未曾料到这背后竟还有一方势力,便又问道:“是甚么势力,竟如此之大?”曾琦微微摇头,道:“这势力就不能与姑娘说啦,还望见谅。但寨中捕来的汉子,如今是没个不肯为之效力的!至于那些宁死不从的,或是敷衍谋生的,可就没这般好受啦,大都丢了性命。”段念不接话,心头道:“此中因果,实难琢磨。且待与那南安药店之人说了,再看此事如何发展罢。”又问:“你们如此,不怕官府么?”曾琦神色一僵,道:“怕有甚么用?人还是得想法子活下去。”
来到江陵城时,已是黄昏。江陵城不小,修有巍峨的城墙,安平之际,城头守兵不多,只有面面旌旗随着细细清风舞荡。城门口也未设路障,任由往来行人通行。
一行人装扮得似乡里之人,自是引不起外人关注。但段念一青春女子一共随行,又难免教人心生诧异,毕竟段念打扮不俗,颜色又佳,实非与一干农人同道的。曾琦劝段念离去,了却自个的事,三日后辰时再于此处聚首。段念却道:“我先随你们走走吧,那事虽重要,却是不着急。”曾琦也便由了她。
入城以后,一行人在街上简单购置些物品,便前往东南一处。那是普通的住宅区。穿过几条小巷子,环境尚无大的变化,山匪们的心情却已焕然不同,个个和颜悦色,步履欢快。只见一个来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扉,道:“三妹,我回来啦,快开门呀!”院子里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一中年妇女现身在门口,呜咽道:“当家的……你可算是回来啦,想你想得我好苦啊!”也不管其余人,竟径直上来拥住那个汉子。其他人俱是欢快一笑,于他们而言,又何尝不似这汉子?这一去,少说也是半年才得探亲一次。
段念熟络的人不多,只随着曾琦去了。与众多住宅一般,曾琦的也无甚区别。开门的却是一个五岁大小的女娃娃,穿着素色薄衫,扎两辫子,一双眸子清澈如水。见到曾琦,她径直拥了过来,呼道:“爹爹……爹爹……爹爹回来啦!”曾琦一把抱起小女孩,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哎呦,我的小妞妞又长胖啦。看,爹爹给你带甚么好玩的回来啦!”说着,他掏出一只拨浪鼓,正是方才在街头所买的。小女孩喜笑颜开,接过拨浪鼓,又挣脱着下了地,转而穿过院落,跑进屋子里大声唤道:“娘,爹爹回来啦!”不多时,一妇人打屋中走出,恰是曾琦进了院中,两人相对,一时没个话语。良久,那妇人道:“孩子他爹……”仅此一句,段念却听得出,里边柔情万种。事实上,她也分不清这是亲情还是爱情,只又觉得甚是温暖。曾琦微微一笑,将妇人一把抱住。上次他回来时,正逢妻子出门置办物品了,又因十分匆忙,一面都未见着,至今,已是一年多未曾相会过了。
段念悄然转身,霎时已不见踪迹。于她看来,他人如此甜蜜的时候,不必多她一个在身旁。良久曾琦才发觉段念不见,呢喃道:“段姑娘呢?”妇人也瞥见过段念,但那时一心全在丈夫身上,又哪还管其他。这时听丈夫说了,便问:“那姑娘……是谁?”曾琦道:“是大当家刚选中的一个好手,功夫高得不得了。此次说有未了之事,同我们一同来了江陵。先前教她去做自个的事,她说不急,便同我们来了此处,哪知一转眼就不见了踪迹……”妇人道:“既然去了那便算了罢。我方才做好饭菜,你行了一天也累啦,先去吃些。我再与你炒个菜……”曾琦笑道:“辛苦你啦。”小女孩欢快道:“娘,我要吃鸡蛋。”妇人笑道:“依你依你,都嚷嚷好些天啦。”
段念悄然离去,已远离了整个东南区域,在城中寻了间客栈住下。皓月初升,凉风习习,她坐在屋顶上独个发呆。忆起方才所见,心头竟莫名感伤起来。或许,她原本也该有个温暖的家,更胜于曾琦。但如今却是支离破碎。她更是独自身负仇恨而苟活于世,那种温馨,又是否还能为她所得?如果能够,拿甚么来换她都是肯的罢。故而对于剿匪一事,她却又因此生出恻隐之心来。原本他们也无甚过错,纯粹是为了家人过得更好而已,便要因此遭受杀身之祸么?她亦于心不忍。平心而论,她也不愿这世上无故多出诸多去她一般可怜之人。
只是,那些人,又为何要灭了她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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