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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里比想象中的更日常些,寨民并不封闭,屋前屋后多了这么多外人,依然自己忙自己的,有不少上了年纪的女人搬了马扎坐在家门口,手里拈着黑布,忙着穿针引线、绣花样。
江炼不觉停下了步子去看:其实那些花样,比起苏绣蜀绣来是粗糙多了,胜在自然拙朴,而且,一般绣花,手边都会摆个绣样,但这些女人并无参照,却头也不抬,照旧绣得手不停歇。
神棍气喘吁吁赶上他,生怕友谊就此出现裂痕,殷勤地找话说:“小炼炼,她们在绣花。”
这不废话么,江炼没搭理他。
沈邦和沈万古也赶到了,沈万古积极求表现:“棍叔,这儿的事,问我,我知道得门清,我老婆就是瑶家人。”
神棍好奇:“是这儿的?”
“不是,”沈万古摇头,但仍继续显摆自己是个瑶家通,“她早两代就走出大山、汉化了,这种是土生的,还保留着很多老规矩。”
“瑶族分支多着呢,按照穿衣特征,有‘白裤瑶’、‘青衣瑶’、‘红头瑶’什么的,这个寨子,是花瑶,花瑶特别擅长绣花。”
沈邦恨自己没个瑶族老婆,不能侃侃而谈,但仍积极发言:“少数民族嘛,都喜欢绣花……要么绣花、要么编织,人家擅长这个。”
沈万古瞥了沈邦一眼:觉得他言之无物,也好,这样,更衬托得自己博学。
他一开口,就全是干货:“说来也怪,你说他们是瑶族吧,他们跟其他那些瑶族又完全不一样,瑶家都是供奉盘王的,但花瑶连盘王是谁都不知道,他们多祭拜古树、山石……叫我说,是当初少数民族划分工作做得太笼统了。”
这个,江炼倒是略有耳闻。
一般来说,都认为中国有五十六个民族,歌里也唱“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但其实当初划分界定的时候,远不止五十六个。
一个群体想被认定为独立民族,得符合很多条件,头一条就是人数,人数必须得达到一定体量——可当初做民族划分工作时,出现了许多文化风俗非常独特、哪都不沾边、但人数只有几百或几千的小部落,这种的,总不能也定成一个民族吧。
这让那些负责划分工作的专家学者都相当头疼,最后,只能先按照地域相近等等原则,能归类挂靠就归类挂靠了。
花瑶估计就是这样,即便连盘王都不知道,也被归进瑶家了。
但即便如此,还是存在着大量的“待识别族群”,2010年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时,此类人群就有七十多万,绝大部分集中在贵州那一带。
沈万古又补充:“还有啊,花瑶在湘西地区人不多,撑死一两万,大多住在雪峰山那头,咱们大武陵,有且仅有这一处花瑶寨子。”
说到这儿,他四下看了看:“这儿土不肥水不绿的,而且太靠近深山了,野兽多,搁着古代,其实不算安家的好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偏安在这儿。”
神棍突然冒出一句:“悬胆峰林出来……这是最近的寨子?”
沈邦抢答:“单纯看距离,还是远的,但相对来说,比起别的村寨,那确实是最近的了——要么选在这歇脚呢。”
江炼听出点兴致来,看看周围,觉得好多房子是挺有年头的:“他们在这住多久了?”
沈万古耸耸肩:“那得远了去了,世世代代、祖祖辈辈——这儿本来就很封闭,而且人家花瑶不是拜古树吗,古树在哪扎了根,哪就是家。教你个讨巧的法子,可以四面去看看,最老的古树有多大年纪了,那他们在这就住了有多久了。”
还挺有意思的,江炼笑起来:“就没个族谱记载什么的?”
沈万古说他:“炼小哥,你问这话就外行了,他们没文字的,只有语言,没文字。”
没文字?
神棍脑中忽然噼啪闪过一个小火花,只是那光亮太微弱了,没抓住。
沈邦不甘落后:“何止花瑶啊,苗族也没文字啊,土家族也没文字啊,大部分少数民族,都没文字,据说文化传承,都是靠代代口耳相传。”
“那也不止,”沈万古不放过任何一个彰显自己专业的机会,他指向最近的那个绣花的老太婆,“花瑶把这个叫‘挑花’,这也是文化传承的一种啊,根本没图样,信手就来,不管多复杂,刷刷刷,就绣出来了。绣出树啊、小花小鸟什么的好理解,但有时候绣出来的东西,特抽象,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只有他们的巫傩法师才能看得懂。”
他作总结陈词:“所以说啊,不要小看这些挑花,人家也是文化传承的一种,说不定那些你看不明白的图样里,就包含了他们的历史、传承、信仰、崇拜……”
……
神棍的脑子里嗡嗡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快成形出轮廓了,但一个大喘气,那轮廓又浅淡不见了。
到后来,他已经听不清沈万古在说什么了,只是茫然地盯住那个老太婆挑花的手:她绣了好多年了吧,动作是如此熟练,白色的棉线上下翻飞,几乎糊了影,让人眼花缭乱,也让他那本就不甚明了的脑子,愈发混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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