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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千古风流人物
杨伟寻万古教授不得,却见到了因为没有通过陈述而被美洛主任流放的西林大夫。这是疸呤为他联系的,以满足病人与医生直接对话的愿望。
西林大夫自杀未遂,便没有勇气再死了。他本是胆小懦弱的一个医生。他身陷病众重围,起先很是害怕,担心会被患者食肉寝皮。但这并没有实际发生。病人很久没见到医生,已经识别不了西林大夫就是医生,就跟他们无法辨认出女人一样。西林大夫也便慢慢习惯了。无处可去,他有时倚靠船舷发呆,有时跟随病人健走,有时蜷缩在死人边上睡觉,有时面对大海久久痴笑。经过重新适应生活,西林大夫成了医院船上特立独行的一个人。他现在的身份,像病人又像医生,或像病人而不像医生,或不像病人而像医生,或又不像病人也不像医生。他经常换上病号服,来到病众中,为大家分析病情,讲述医护圈那点事儿,然后就红着脸向病人讨一口饭吃。
他羞涩地说:“最初我并不愿学医,而只想跟你们一样,做个病人。”
病众说:“开玩笑吧!”
西林大夫说:“我从小很懒。我觉得,在这个社会,做病人最安逸。医院把生死包干了。但父母强迫我学医,说做医生才有前途。我懒得违抗。反正大家都在学医。在药时代,随便就能当医生,跟做农民工一样。进医学院像进菜市场。其实同学们也在装。仿佛穿上白大褂,就成了千古风流人物。我不想做千古风流人物。学医对我来说,是强迫性情感经历。作为学生,我触摸尸体,在粪便实验室检查自己的排泄物,去精神病房跟尖叫的病人关在一起,这跟新兵训练营差不多。普通大学不需要这样。但你在医学院,解剖一颗大脑,那感受绝然不同。你会想,我究竟在摆弄什么玩意儿啊。但这都得忍受下来,埋藏在心底,不能跟老师同学交流,虽然知道他们也都在这么想……”
病众说:“还有解剖仓鼠。”
西林大夫说:“我的成绩是全年级最差的。但我不会遭到耻笑。因为我无法退学。教室墙上挂着万古教授的肖像。他天天盯紧我们。万古教授提出用战地医生也就是白求恩大夫的标准要求自己,做道德圣人和技术能人,毫不妥协地跟病魔开展殊死斗争。他的格言是‘手术刀就是命令’。万古教授放弃了个人物质生活和家庭生活诉求,全心全意救治病人,倡导‘医者父母心’,视患者如亲人。他把自己的毕生积蓄都捐献给了科研。他说只有医学才能解救天下疾苦。那时还没有算法。只有万古教授的医技达到了精湛程度。他救活的病人不计其数。老师同学们都追求做万古教授那样的医生。他才是真正的千古风流人物,是完人、圣人、神,是医院的灵魂。他把肮脏的病房变干净变圣洁了。”
杨伟仿佛回到了污物间。他看到,万古教授的伟岸身躯,矗立在一堆堆生蛆的臭皮囊上。但《狸猩龙美丽记》中的女人不也正是这么一团团皮肉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以表证青春和生命,让人情绪起伏难以自抑。他心中生出嫉妒空虚。他觉得司命是因为这个才实施谋杀的。它要在自杀前,先销毁臭皮囊。而它本来的计划是要把臭皮囊变成金刚不坏之身。结果算法也未能做到千古风流。
西林大夫说:“我不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竟从医学院毕了业。据说我属于最后一批医学生。人类医生的培养是一个复杂昂贵的过程,十年学习和实习只能培养出一位医生,经常还是像我这样不合格的医生。随后投入使用的智能医疗机器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司命是无数医生的集合并超越医生。我是有幸还是不幸呢?我被分配到医院,首先见到的不是算法,而是万古教授。他的气场比院长还要强大,惊为天神哪。我一下被附体了,开始对医疗技术着迷。我一遍遍告诫自己,这是人类最崇高的事业。这样说多了会麻木,能让人忘掉仓鼠。”
病众说:“仓鼠可没忘掉你……这下知道做医生才爽吧。”
西林大夫说:“医院其实是工厂,医生是流水线上的工人。我无法选择一天做多少台手术。只要有病人,就不停做。这让我这种懒人也脱胎换骨了。总有病人在手术台也就是机床上死去,他们就像做坏的工件。医生经手的东西都是易碎品,打烂多了,就没有感觉。谈不上爽不爽。我争取做一名熟练工。越不想做就越要做。万古教授警告,如果不努力,就会被机器替代。为提高神经外科手术技能,我要求自己每天剥生鸡蛋。人脑膜和鸡蛋很像。刚开始一小时才能剥一个,还总剥坏。后来十分钟就剥好一个。我每天剥五十个,再把它们统统吃掉。这样就有气力做手术了。”
病人们听了,做出吃鸡蛋的样子,又一齐干呕。杨伟想,司命不用剥蛋,它能操纵手术机器人同时给五百名病人开颅,一分钟搞定。
西林大夫不高兴地说:“不要取笑……后来我就剥人脑了。剥啊剥啊剥啊剥,噼呖啪啦剥呀剥,一年到头不停剥。”
病众问:“剥一个,红包开价多少?”
西林大夫诚实地说:“三千块到五千块。根据医生级别而定。”
病众说:“所以,看到司命取代了医生的位罝,你们恨死了。”
西林大夫说:“钱不钱,是另一回事。不给红包,也照样做,完全机械性……医生被打入冷宫了,反倒想念起机床,缅怀工件了。”
病众说:“那请说说工件的事儿吧。”
西林大夫说:“做实习医生时,我跟美洛主任。有次切开一个工件,发现误诊了。本以为肿瘤是良性的,却癌变了。一刀下去,血喷上天花板,画成一幅美图,跟毕加索的作品有得一比。我顿然体会到极度的快乐和虚伪,并伴有暴力冲动骤然消减后的强烈饥饿感。这就跟性虐一样。我呆若木鸡,又兴奋不已。我问美洛主任,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美洛主任喜笑颜开说,这就对了,这才是做医生的真正感觉,恭喜你找到了。你具有优秀医生的素质。”
病众困惑地说:“到底是什么感觉?”他们觉得,永远无法了解医生。他们才是异世界之人,怪物中的怪物。
西林大夫说:“就是暴力感啊。美洛主任说,每个医生都有暴力人格。他的身体里有一套敏感的防御和攻击机制,比普通人强大百倍。这是一种缺陷人格。他若不想在日常生活中犯罪,就只能选择学医,与刀、血、内脏、尸体为伍,在开膛剖肚引发的想象中,将缺陷人格加以自我完善,使攻击行为转化为治病救人。这样他才能活下去。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会出现医生这个职业的原因。”
病众说:“原来,病人一直生活在犯罪小说里啊。难怪,侦探电影中,很多职业杀手是职业医生变身来的。所以,医生真的很不适应司命夺了你们的位置。你们没有病人可以下手啦。”
杨伟心忖,发生在医院船上的谋杀,便可以解释了。司命也在模拟医生,用算法制造出暴力人格,并把它与红包程序和写诗程序结合在一起。
西林大夫说:“这事没法讲出来,特别难受。今天毫无保留告诉你们了。唉,都怪我陈述不好,被美洛主任赶走了。又遇上仓鼠。它们正在进化。”
病众说:“现在,你跟我们在一起了。我们像仓鼠吗?”
西林大夫说:“你们像猴子。”
大家尴尬笑了,叉开两脚举起双手,嘴里咝咝叫着,扮出猴子的姿势。
西林大夫说:“之前我下了手术台,浑身是血,一个人去到生物实验室,给猴子讲这些故事。猴子听了带血的叙述很是兴奋。现在说与你们听了。医生跟病人交流太少。这才给了司命机会。”
杨伟想,西林大夫不会是从火葬场跳下的第一个医生吧。他们无一例外坠入了病人怀抱,没法死掉。他退后两步,离医生远了一些。猴子变成了夜叉。这种被称作“疾捷鬼”的家伙,全身焦黑,牛头马面,喜欢群踞在人类的尸体上噬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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