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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宏明却是看着柳钧,狐疑地道:“你真这么以为?那么医改、房改、教改都是怎么出台的?”
柳钧自嘲地一笑:“善良的人们天真而宽容地认为,需要给制定政策者一个发现错误改正错误的机会,这不就来了一套矫枉过正的新劳动合同法,明显倾向劳动人民,非常大义凛然地替劳苦大众伸张了公道。不管怎么说,上位者肯定是清楚‘民心’这两个字的。”
“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在新劳动法里面倾向民众,是因为他们这么做掏的是你们老板们的腰包,赢的是他们亲民爱民的名声。可‘教改’‘房改’‘医改’等等却是另一回事,那是要掏他们腰包的。所以你说银行不会放开信贷,我得回家再好好想想,你说的情况太过理想主义,太把他们嘴上说的那套当真。”
柳钧摊开双手,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好不容易才挣扎着道:“去年经济刹不住车,难道还不能汲取教训吗?”
钱宏明仰头考虑了好一会儿,他打心眼儿里想反驳柳钧,希望驳得柳钧缴械投降,然后,他的心里会好过一些:“经济若真刹车,即使我这么个小卒子有个风吹草动,都能牵出好几个的官。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什么影响。”
柳钧微微一怔,首先弃械投降。若说刚回国时候或许他还会坚持争论到底,而今回国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情经历不少,大大小小的官员也接触不少,他能偶尔犯傻,可他更接受钱宏明的一语道破。他只能无奈地摇头,再摇头,一直摇到钱宏明微笑离去。他已不知道该不该为钱宏明庆幸。
这个阴冷特殊的冬天终于渐渐远去,等暖融融的太阳重返大地,柳枝最早萌发嫩芽,在大大小小的内河边笼出一簇簇的绿烟。脱去面包似的羽绒服的淡淡在春季里长得跟新笋一样快,越发调皮可爱,闲下来的柳石堂总是跟亲家母抢生意,总是大清早赶来将孙女带走。可把柳钧和崔冰冰愁得不行,生怕江湖气十足的柳石堂将淡淡带去搓麻将讲是非。
不过这天柳石堂依然是赶在柳钧和崔冰冰出门前来到儿子家,崔冰冰刚想把编好的谎话说出来,柳石堂先开口道:“冰冰,你别管我,你领淡淡去你妈家,我跟阿钧去公司,今天热处理分厂正式开工,我去看热闹。”
崔冰冰暗抹一把冷汗,赶紧领淡淡夺门而走,生怕公公反悔。这边柳石堂等儿媳一走,就对儿子道:“钱宏明在做一个上海什么大厦的项目?”
“有听说,不过宏明没跟我怎么提,什么时候的事?”
柳石堂惊讶地看了儿子足有半分钟:“不是去年已经开始了吗?上海徐家汇的一座大厦改造,我看计划,建成后会收益很好……”
“钱宏英?”
柳石堂犹豫良久,终于点头:“对,她。去年开始她就动员我投资,我被她磨得烦死,索性抛掉所有股票买了房子放到你名下,她忌惮你,从此不来烦我。但我听说她募集到不少钱,利息都很高,我有个老友问亲友们借了钱后再借给钱宏英,吃息差。可昨天她又来问我借,我怎么嗅出点儿狗急跳墙的味道啊。我是不会借钱给钱宏英的,她这种人不会跟我讲良心,我的钱到她手里,等于白送她。我警告你,你也不许借钱给钱宏明。”
“这阵子宏明没问我借钱。”柳钧犹豫了一下,没把钱宏明最近手头紧的事实与原因说给他爸听,怕他爸恶意宣扬出去。而他终于明白他爸退隐的原因,更想到那句“被磨得烦死”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少文章。他不愿去深想,只得道:“爸不借是对的。我这边资金一向紧张,也无钱可借,爸尽管放心。”
柳石堂再犹豫良久,道:“钱宏英不知多恨我,可又不敢得罪我。我看她最想把我的钱骗走,把我老命攥手里。不过现在我认定她是狗急跳墙。她……”
“爸,你也别没事往她身边凑。”柳钧不肯再听下去,心里感觉他爸不知道做了多少猥琐事,只得皱眉喝止,“我知道了,她现在可能狗急跳墙,能骗多少是多少,骗了就卷款逃走,对吧。我走了,我不想上班迟到。”
但柳石堂既然鼓足勇气对儿子坦白,自然不会无功而返。他跟儿子上车,絮絮叨叨地给儿子介绍他的发现,目的只有一个,他要告诉儿子,他感觉钱家资金状况不正常,让顾及朋友义气的儿子千万别上钱宏明的当。
但车子才进入工业区,柳石堂就噤声了,他惊讶地看着工业区入口处整齐而老旧的标准厂房群落,惊讶地问儿子:“你看到没,那里围的一群人在干什么,闹事?”
柳钧头也不回地道:“又一家工厂老板卷铺盖了呗。这种租借标准厂房的小工厂最容易卷铺盖,设备不值几个钱,可能也是租的,一看市道不好连夜卷铺盖走,扔下一堆工人没处讨工资。山东那儿韩国小企业跑了不少,东莞港台小企业也跑了不少,我们这儿才刚开始。”柳钧有意打断爸爸很是不堪的啰唆,尽量将话说得详细。
“哎哟,这种厂往往还人最多。怎么回事?有困难扛扛不就过去了?”
“今年企业负担新增三座大山,一是新劳动合同法的实施,门口那些劳动密集型工厂最吃不消;二是关税上调,退税降低,门口那些厂大多是做外贸公司发出来的单子,最受打击;三是银根紧缩,国家本意是借此压缩投机资金,到了下面还不是一刀切,连带我们工厂的流动资金贷款也一起压缩了。可这些还是明的,大家都清楚的,那些房产税土地使用税的征收调整,还有各级政府借口调整地区产业结构搞出的这检查那达标,都要我们工厂拿钱出来。我经常对着自己的账簿,想那些小加工厂怎么活命的,果然,一个个吃不消跑了。”柳钧将车停在车棚,一口气说完,才拔出钥匙,“爸,今天我很忙,没时间陪你,你是随便坐坐,还是这就回去?”
“你叫个司机送我回去吧,我又没什么事。”
“我看看司机在不在,这几天柴油荒,两个司机经常得一整天出去排队加油,一次才给加二十升,有时候排一天一夜才能加满一箱油。柴油机用的油桶也常年空着,批不到正常价格的油。今年这日子真是过得古怪。”
柳石堂糊涂了一下,果然是不管事就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你回头,把我送到工业区后面的公交起点站,我坐公交回去好了,这种天气权当出来散心。别不好意思,你爸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坐趟公交还不算受罪。”
“爸,你明明是个好老头,干吗总跟钱宏英夹缠不清,你自己也是知道猥琐的,一直不敢告诉我。你说你何必啊,这是糟践你自己。”
柳石堂但笑不语,任儿子怎么说都不回一句嘴,也不反驳一句,可就是不听儿子的。柳钧拿他爸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鼓着腮帮子将老爸在公交起点站一扔,扭头就走。可又忍不住,旋一圈折回身,擦着他爸停下,威胁道:“我算是已经麻木的,你要继续的话,我跟阿三讲,明天开始淡淡就不单独交给你,免得学坏。”
“嗳,不行,我改。”一说淡淡不让领,柳石堂只得屈服。
“口说无凭,你已经答应我好多次,可没一次是言而有信的。这一次我不会相信你。”
“可你让我玩什么呢,你们不肯跟我一起住,那些五六十岁的老太婆我不喜欢,我就爱逗个钱宏英玩玩,又没拿她怎么样的,我一大把年纪还能怎么样啊?是她自己心浮气躁做贼心虚总以为我还想拿她怎么样,你不晓得这个人外强中干起来有多好玩。好吧,我不去逗她,你得给我找点儿事情做做。”
柳钧郁闷地瞪着他爸:“你可以养狗养猫,种花养鱼,还可以去会所喝茶打牌,人家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柳石堂笑嘻嘻地道:“行啦,你回去吧,我上车去。你今天陪我讲这么多话,我一天都不会闲得慌啦。”
柳钧怔怔地看他爸上车,摇摇头叹声气离开。他忽然发现他已人到中年,人说人到中年分身乏术,上有老下有小,一个人的时间怎么都不够分。想起来,他确实忽视了他爸,好像更多时候是跟着崔冰冰泡在岳父母家里。总觉得他爸人精一个,能将自己照顾得挺好,平时就少了过问,原来他爸也是有亲情需求的。柳石堂却是坐在缓缓出站的车上,透过车窗笑眯眯地看着儿子。儿子的七寸太容易抓了,他估计儿子这会儿正猛烈反省呢。
柳钧果然是内疚了会儿,但是很快想到钱宏英问他爸借钱的事,估计与钱宏明这回借钱给人转贷转不出来有关。又是准备将妻女送出国,又是让钱宏英加紧借钱,估计钱宏明那儿的资金链有点问题。可是若说钱宏英借钱已经借到红眼的地步,为什么钱宏明却不再如过去一样一个电话打过来问他调个五百万什么的。应该说,虽然他现在因为热处理分厂才刚开工,而非产生效益,已经耗尽一切原有资金储备,可是开一份信用证出来帮钱宏明还是做得到的。也可能他猜测错误,钱宏明其实应付得过来,只是钱宏英想收拾他爸。
他看看时间,估计钱宏明这个夜猫子此时未起床,就给钱宏明发一条短信。想不到短信很快回来,钱宏明告诉他这回能周转得过来。于是柳钧便丢开了手。但是钱宏明很为柳钧的短信而高兴,借钱这种事,人们躲避唯恐不及,也只有真朋友才会真心关心他是不是周转得过来。尤其是他知道柳钧现在手头也紧张,唯此,关心的短信才真正可贵。
不过钱宏明终于还是在圈外找到可以送妻女去澳洲的人,是他的大学女同学,已在澳大利亚定居,平时已经没有来往了,可难得这位女同学居然度假带国外出生长大的孩子回国看长城,看建设得差不多的奥运会场馆,他一获知这个消息就喜出望外,赶紧带嘉丽和小碎花飞去北京与同学见面。同学很帮忙,当场联络上钱宏明准备让嘉丽落脚城市的华人朋友,嘉丽总算可以成行。
崔冰冰替柳钧置办了一份体面的厚礼送给嘉丽母女。而且为了保密,钱宏明无法送妻女去上海,出行也无法兴师动众,崔冰冰和柳钧先分头将嘉丽的几只行李箱偷运出来,藏在家里。在最后一天,崔冰冰借了银行贴满黑膜的奥德赛商务车,由柳钧开车,夫妻俩带上淡淡,将嘉丽母女和满满一车行李送去上海机场。神不知鬼不觉的,即使有谁看见嘉丽母女上车,也绝不可能想到她们此去乃是遥远的澳洲。
嘉丽从上车开始,一直在哭,说不要去,崔冰冰也没什么可劝的,她估计她的劝说不中嘉丽的胃口。柳钧也无法劝说,当着两个小精怪一样的孩子的面,让他怎么说得出口?好在终于有钱宏明的电话打来,嘉丽抱着电话说个不停,其实嘉丽也没怎么说,主要还是钱宏明在电话那头不断叮嘱,两人竟絮絮叨叨反反复复说了一程。
崔冰冰除了与两个孩子说话,就是沉默,一直沉默到将嘉丽母女送入关,才长长舒一口气,终于送走,以后她不用担心丈夫总被别的女人理所当然地捉差,她在回程的路上高兴得很,跟着CD与淡淡对唱。不仅是崔冰冰,连柳钧都舒了一口气,嘉丽在的时候,车厢可真是一片压抑啊。他也不管母女唱歌唱得兴奋,插话道:“阿三,你认识陈其凡律师吗?女的。”
“知道,有背景,有魄力,据说牛得不行。怎么,向你伸出玫瑰还是橄榄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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