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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村人中有谁大声说了一句日语。那句日语翻译成中国话的意思,不是断喝式的、正义凛然的“住手”——而是乞怜式的、发着颤音的“不要”。
首先倍感诧异且惊愕的是村人们。他们太奇怪了——怎么会有一句日语发自他们之间呢?在这个村里,没有谁会说日本话啊!他们从没听到过任何一个自己人说过任何一句日本话啊!尽管他们不明白那是一句什么意思的日本话,但分明是一句日本话,这一点他们是听得出来的。也分明是从某个自己人口中说出的,这一点也完全没有疑问。于是前排的人不禁都回头看;左边的人不禁都往右边看;右边的人不禁都往左边看,都如此这般地一看,目光就集中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上了。大家都看出来了,刚才那句日本话肯定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为了保护妇女们,在藤野训话之前,男人们有意将些不至于引起日兵淫念的中老年妇女们围在中央(年轻妇女们都躲到各处安全的地方去了),而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妇女们之间。这乃因为,他的身板看去很单薄,样子很斯文,头发也没剪短,还戴眼镜,一看就是读书人。而日兵们,对读书人是反应很敏感的。他们对三类中国人一向绝不轻易放过:一是抗日军人,二是年轻妇女,三便是读书人。凡抗日之中国军人,他们必定是要杀掉的;凡年轻的中国妇女,他们必定是要强奸的;凡中国之读书人,他们必定是要怀疑的——倘若还没被他们收买过去,思想上十有八九是抗日的。那么也当在消灭之列。村里的男人中没有便装军人,除了韩柱儿等少数几个后生,其余皆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和那些个老汉,没有军人们连日兵也是看得出来的。被他们围在中央的妇女们,日兵们也显然不感兴趣。那个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反倒成了别的男人们要像保护妇女一样本能地、不约而同地要加以保护的人。所以呢,在将妇女们围在中央的同时,也有意将他围在了中央。因为都知道,他没被日本人所收买,以后也不会被日本人所收买。不但男人们对他怀有一种保护心理,连女人们也是的。这个村里还有二十几个孩子,他教她们的孩子识字读书,教她们的孩子懂做好人的道理。她们当然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是一个好人,并且自己平时也进行教诲的。但穷苦还丝毫没有安全感的日子,每将她们的教诲心情扫荡得一干二净。然而站在她们之中的这个男人却很有些方法,他的教诲,孩子们不仅仅是听的,也都特别喜欢他。在那么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的年月,他真的可以说是本村的孩子王。孩子们整天形影不离地黏着他,做父母的,尤其母亲们就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比较安全,少操许多心。他还常对大人们说,小日本在中国的气数总归是长不了的,中国人的苦难就快熬出头了。他是个有文化的人,不但读过古今中外很多书,还留过洋。故他的话,村人们是很信的。他的话使大家从苦难中看到了确切的希望。所以呢,女人们觉得,保护他也就是保护那希望,保护自己的盼头,保护孩子们的将来。她们尽量用身体组成人墙,将他挡在后边。作为一个男人,他并不愿在那么一种情况之下既被别的男人们掩护,也被些中老年妇女们所掩护;实际上他几次想要挤到前边去站在第一排,但那些妇女们一个紧挨一个组成了第二道人墙,使他没有能按想法做到……
此刻,他口中说出的一句日本话,使他自行暴露了,两道人墙也掩护不了他了。
那句日本话也使藤野大为诧异和惊愕。拿着打火机走向韩柱儿的日兵停止了脚步,扭回头望向中国农民们,同样一脸的诧异和惊愕。每一个日本兵都听到了那句日本话,没有不诧异和惊愕的。
藤野威武地分腿站立,右手仍按刀柄。他摆了一下左手,几名日兵冲到中国农民们跟前,用刺刀分开了人墙。于是三十多岁的、一看就是读书人的那个人,坦然地离开了人群,在左右两列刺刀的逼对之下,镇定地向藤野走去。但他并没径直走到藤野对面,在距藤野五六步远的地方,他站住了,望着藤野,又说了几句日本话,翻译成中国话的意思那就是:尊敬的太君,请您息怒,千万不要和一个生性莽撞的中国小伙子一般见识。他还未满十八岁,是个未成年人。您的怒火,很可能对你们天皇陛下实现东亚共荣的远大目标是一种危害。
不但藤野,每一个日兵又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话。一个中国农村里的人,居然能说那么流利的日语,这使他们极为困惑,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他。
本村的人们也都极为困惑。此前,他们谁都根本不知道孩子王会说日本话。而且他能将日本话说得那么悦耳、好听!像一位修行高深的出家人,在用润美的嗓音低声诵念经文,听来具有磁力性,具有催眠力,简直会使人产生一种享受般的感觉!对于这个村的人,日本话听到得太多了。可那是种什么样的日本话啊,像凶狗叫,像狮吼狼嚎,那种日本话是不配当成人话来听的啊,难听死了!
他们不但也都极为困惑,还都一时暗暗地自豪起来——小日本,听我们一个中国人是怎么说日本话的!羞死你们些个畜生!这时候,他们的自豪多于他们的困惑。
藤野左手叉腰,右手呢,总算是离开了刀柄。他将离开了刀柄的右手举起,却并没举得太高,只不过举到指尖齐眼那么高,手心向面,朝那将日本话说得又流利又好听的中国人勾动雪白的食指。
将日本话说得又流利又好听的那一个中国人,就又缓缓向他走去,但仅仅向他走了三步,在距他两步远的地方,又站住了。并且,低下了头,垂臂肃立。
藤野绕着这个令他诧异且惊愕的中国人走。绕一圈,又绕一圈,走到第二圈半时,在此中国人跟前站住了,仍威武地叉着双腿,上下打量眼面前的中国人。此中国人身材不高不矮,大约一米七六。他穿白色无袖的旧东洋布褂子,领口、肩部、肘部、前襟底边都打了补丁。补丁却除了白布,还有黑布和蓝布的;这使他那褂子挺惹眼。用现今的说法就是挺吸引眼球。甚至也可以说,显得挺酷、挺另类、挺潮,而一列盘花扣襻,却完整无损,每一组都扣着。所谓东洋布,是指在日本国内纺织出厂,运到中国来卖的一种布。当然,棉花却可能是从中国运到日本的。日本的纺织技术当然高于中国,故那种东洋布质地紧密,结实、耐磨。并且价格也不明显地贵于国产布料。尽管如此,爱国心强烈的中国人,那也还是宁肯买中国布料做衣服,而绝不问津东洋布的。他的黑布裤子同样是东洋布做的,像背后那些男人一样,裤腿卷至膝盖以下。唯有他脚上的鞋,是一双不折不扣的中国鞋,叫作“踢死牛”的那一种布鞋。虽说是布鞋,底儿很厚,是由几十层袼褙砸在一起做成的。每增加一层,便用麻线纳一遍。“千层百纳”,指的正是这种鞋底儿。鞋的前端,也纳着很厚的一层里子,故很硬。除非是铁脚趾,否则前端不太会被脚趾顶破的。穿破那样的一双鞋,往往指的是鞋帮穿破了。至于底子,只会薄,不会破。对于过日子仔细的中国人,磨薄了的那样的鞋底,往往舍不得扔。上下再纳几层袼褙,做副新鞋帮缝上,又是一双耐穿的“踢死牛”了。他穿的那双布鞋的鞋底,便经过一番变旧为新之加工。但藤野当然是看不出来的。藤野只看出了他的褂子裤子是东洋布做的。不消说,也看出了眼前这个中国人,是一个文化人。尽管他的两条瘦胳膊晒得和背后那些中国农民一样黑,同样瘦的腿杆还呈现出一点儿可怜的肌肉。
“你的,什么人的干活?!”
自以为中国话说得不错的藤野,成心用中国话问眼面前这个将日本话说得极好听的中国文化人。但藤野就是藤野,自从他穿上那一身皇军的军装来到中国以后,想要将他的国语说得好听点儿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从早到晚,他差不多总是在喝吼着喊叫着说日本话。他的上级,基本上也是那么样在跟他说日本话。确确实实的,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另一种日本话了;即那种语音连贯,仿佛每一个句子必须一气呵成地来说才有日本话的绵劲糯劲儿;而且只要心平气和地说,真的挺好听的日本话。他不愿陷入惭愧境地,所以成心说中国话。但他的中国话说得根本不像他自以为的那么好。恰恰相反,如同一个结巴竭力要将话说得不结巴,每一个字听来都很生硬、别扭,总之难听。
有文化的那三十多岁的中国人,一直低着头垂臂肃立。虽然藤野是在用中国话问他,他却还是用日本话回答。他的回答还不是一两句,起码回答了四五句。也还是将日本话说得极好听;甚至,更好听了。
他背后的乡亲们听呆了,虽然听不懂。
那些个日兵也听呆了。他们已用刺刀围成了一个半圆,每一把刺刀的刀尖都对向着他。他说时,他们的刺刀的刀尖逐渐下垂,有的刺刀的刀尖已快接触到地面了。连他背后的乡亲们都看出来了,那些日兵,他们不但听呆了,脸上还都呈现出微妙的、难以掩饰的表情变化。有那么点儿欣赏,有那么点儿佩服,还有那么点儿刮目相看。所有那一点点儿,全是由凶相的后边渗出来的,如同盖住蒸屉的屉布底下上升着蒸气。
藤野所会的中国话,在听了他说的那几句日本话后,显然不足以继续发问了。他又不愿不许近在咫尺的这个中国人说日本话而必须说中国话,那样的恼火太损失面子了。何况,即使对于他,眼前这个中国人口中说出的极好听的日本话,竟然也使他听来倍觉亲切,还勾起了他的乡思。
于是呢,他也只得说起日本话来。
就这么着,一名叉腿而立,右手扶在刀柄上,姿态威武,一脸霸道,随时会恼羞成怒进而杀人不眨眼的下级日本军官,与一个三十多岁、戴眼镜、穿无袖褂子,生死完全由对方来决定的中国文化人之间,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你问我答有问必答地用日语对起话来。
那不知为什么会生活在农村的中国文化人还低着头,还垂臂肃立着,一口流利的日本话还是说得那么好听。
他俩就那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半天。
些个日兵听得松懈了,有的索性将枪背在肩上了。
马车上的那头小猪也不叫唤了。
乡亲中有两个大胆的男人将韩大娘扶起,搀回到自己人中去了。藤野瞪视着那一过程,居然也没大发淫威。
不知藤野后来说了句什么话,“眼镜”低着头,缓缓将一条腿跪下了。日兵们都笑了。有几个指着“眼镜”,边笑边哇啦哇啦地说什么。
藤野用带鞘的战刀挑着“眼镜”的下巴,将他的头挑了起来,使二人的目光可以对视着,并又说了句什么,声音不是很大,但语调特别严厉。
于是“眼镜”的另一条腿也跪下了,但他的下巴还被藤野的战刀挑着,二人的目光也就还注视着。藤野的左手伸入裤兜,掏出了和他的手套一样白的手绢,拎着一角,使手绢垂在“眼镜”面前。
“眼镜”他抬起右手,接过了手绢。这时,藤野的战刀才离开了他的下巴,而与此同时,藤野的右靴,踏在了“眼镜”的左肩上。
“眼镜”呢,就开始用手绢擦起藤野的右靴来。
日兵们兴高采烈,围绕着“眼镜”和藤野手舞足蹈,大声唱起了一首日本的什么歌。
藤野笑了。
望着那一过程的乡亲们,又都纷纷垂下了头。他们心里产生过的那一种脆弱的自豪此刻是荡然无存了,都更加感到集体的屈辱,更加难受了。
那韩柱儿这会儿又大骂起来。骂的不是日本人,而是“眼镜”。大概他认为,对于狗娘养的鬼子,骂不骂无所谓了。骂他们,他们是畜生;不骂他们,他们也还是畜生,根本不是人,绝不会因为一被骂,就由畜生变成人了。那还值得一骂吗?骂得有什么劲儿呢?那农村青年头脑中的这一种想法,基本上也是乡亲们头脑中的想法。那是现实使他们学习到的一种明智,或曰一种生存法则。所以他不骂日本人,单骂“眼镜”。论起来,他虽已不是孩子了,不是“眼镜”的正式学生,但得闲之时,也喜欢去听听“眼镜”给孩子们上课,也间接地识了一些字,也一向恭恭敬敬地叫“眼镜”老师的。
那一时刻老师在他心目中的可敬形象轰然倒塌。几分钟之前也就是老师没跪下之前,那形象还没怎么受到影响,当然,在他看来也不算是高大。低着头,垂着胳膊,对一个凶暴的日军小队长和和气气轻声曼语地说着些日本话,那样子与汉奸有多大区别呢?怎么能算高大呢?
但他怎么也没料到老师会跪下,而且是双膝跪下!不跪下又怎么样呢?最大了不起不就是一死吗?就那么怕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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