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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这个时候,曾雨就很窘,一言不发,逮个什么借口就逃了出去。
某次从八卦圈里跑出来时,她碰见了韩孟语,韩孟语看她一脸懊丧的模样,问她要不要到处看看,她正愁着不知道去哪儿,欣然同意,跟在韩孟语身后,在这个小村庄四处转转。
他们一起走在田埂上,韩孟语说:“这个村子已经变了很多了,以前都是土砖瓦房,现在因为新农村建设,家家户户都建了新房子,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你在这里生活过吗?”曾雨小心地注意着脚下,脚下的田埂细长绵软,她走得不习惯,身体一直摇摇晃晃。
“我在这里生活到五岁,十岁的时候逃学回到了这里。”看到曾雨晃得厉害,他伸出一只手,示意她牵住,她环顾周围,不远处的溪边,有几个大婶在洗衣服,还有几个小孩拿着钓竿蹲在某处钓青蛙,于是她对韩孟语摇摇头,继续小心前行。
行至某个池塘边,他们就坐在柳荫下的堤坝上,曾雨问:“你怎么会逃学呢?”
他在她眼里就是品学兼优的典范,她认为他应当从幼儿园时就是成绩拔尖,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
“会啊,我不但逃学,还打架,十二岁的时候差点进了少管所。”
曾雨惊愕当场,他啊,法官啊,差一点进少管所……
韩孟语冲曾雨一笑,指着眼前的这口池塘道:“我差点将我堂哥溺死在这里。”
曾雨觉得自己失语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发声,只能难以置信地望着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个人。
她与他啊,相处十年,他的十层里她只了解了一层,还有九层啊,她得花多长的时间才能全部了解到?
“我堂哥在医院里被抢救了过来,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休学了一年。他浑身上下被我打得没一处好的,手脚都骨折了,肋骨断了三根,只剩一口气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当时真的想杀了他,他都被我打成那样了,我还不死心地想溺死他。”韩孟语说得平淡无波,根本不像在说自己的事情。曾雨仍旧惊诧得无语,一直无法想象温文儒雅的韩孟语在小时候竟然那么暴力和极端。
“我大伯从池塘里把我们捞了上去,当时我堂哥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气,我那时候像疯了一样,谁都不认,任谁都拦不住我,我大伯竟在那个时候不管已经奄奄一息的堂兄,就一直抱着我,直直到我再也没有力气了。”韩孟语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飘忽着不知道在看哪里,曾雨又想起了每次因送瓜果而大汗淋漓的大伯,他不顾自己儿子的生死,却顾及着韩孟语,他那样的偏爱,应当是所有为人父母的人都无法理解的吧。
“没满十四岁是不用负刑事责任的,但是行为若导致严重后果或者年龄已经接近十四岁,是会被政府收容管教的,当时派出所的教导员说如果我认错,就给我一个机会,如果死不认错,就把我送到少管所去,我当时死不认错,拒绝任何人的教化,我爸往死里打我,我都不肯认错,后来警察真的把我带走了。”
曾雨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像在听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她绝对无法和眼前人联想至一块。
“你是怎么出来的呢?”曾雨急道。他认错了?派出所也不是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吧?
“我大伯将家里的两头母猪和唯一的一头牛卖了,一半的钱用来给我堂哥治疗,一半用来来回跑着的路费、食宿还有求人。我大伯在派出所求了整整三天,又把我堂哥从医院拉出来强迫他说不追究,这事才算结束。”
那个大伯啊!那个大伯啊!曾雨突然有点想流泪了,于是使劲儿眨了眨眼,继续听他说。
“当时我大伯母因为这事,要跟我大伯离婚,一直等到我堂哥上高中了,他们才结束分房睡的情况。那年我十四岁,考上了省第一高中,而因为受伤休学一年的堂哥那年考的是一所三流高中。我伯父却比我爸还高兴,那个暑假,他把他们家地里种出来的最好的东西都搬到我家来了,他当时对我说,他就想把最好的都给我。”
曾雨越听越难过,她听得出他的悲伤,这些话恐怕是骄傲的他从未对任何人言及的。原来没有人是一帆风顺、十全十美的,她心中那个零缺点、无缺陷的韩孟语,也曾有过那样的污点啊。但是他现在娓娓而谈过往,并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阴影,她看着他现在已经棱角分明的脸,知道他的那些过往仅是促使他成长成熟的一个过程。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不愿让人触及的秘密,他的秘密虽然曾经是那么不堪,却在让她知晓后,对他更多了一份亲昵。他从那个高不可攀的男神,变成了这个踏踏实实坐在她身边的有血有肉的男人。她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静静地陪他坐在一旁,听他将心中的悲伤全部发泄出来,如果这是他的忏悔或告解,她愿意成为那个为他分担心中罪责的人。
曾雨很想问他,那个时候因为什么会让他那么叛逆暴力?可是她不敢问,能让他狂暴失控至那种程度,定是发生了什么曾狠狠伤过他的心的事情,他不跟她说,她也不敢问及,生怕让悲伤的他又悲伤。
而曾雨想知道的那个原因,在隔天下午便了解了眉目。
曾雨听着小婶提及十五年前的八卦,惊得手里的菜叶子都被小河里的水给漂走了。
曾雨从没想过,韩孟语曾是那么脆弱的一个人,他所有的脆弱都是因为他的母亲。
小婶并没有说他的母亲为什么会离开,但是曾雨知道韩孟语十二岁时那次惊天动地的疯狂事件定是与他母亲的离开有关,因为小婶说韩孟语十二岁那年,他的父母离婚了。
十二岁,他的十二岁在曾雨的心里是多么敏感啊,曾雨的父母在她十岁时离婚。她十二岁时,第一次见到韩孟语,进到他的家里,与他一起生活,人家说,本命年不是大喜,便是大悲,他的本命年,是大悲的,而她的本命年,从当年来看也是悲的,可是从现在看来却又是喜的。
曾雨敛下眼眸,看着清澈的河里波光荡漾,心里百感交集。她从未想过,终有一天她会承认与韩孟语成为一家人是一件好事。
她扭头看向堂屋方向,一眼就看到高大的他身板笔挺地鹤立在一群叔伯间,他正在跟某叔叔商量着什么,突然扭转了一下身体,向她的方向看了看。她一阵心跳加速,赶紧扭过头继续洗菜,心想着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定是不知道她在看他。
所谓心有灵犀那种事情,之前从未有过,未必捅破某层窗户纸时就突然有了。
曾雨从前排斥韩家时,从没打听过韩家的事,如今想要知道了,却不敢向妈妈打听了,生怕妈妈起疑心。于是她只得成天竖起耳朵,从韩孟语的叔伯婶娘那里,听一些过往的事情,再将它们整合一下。即便如此,她只是知道韩孟语的叛逆,隐约跟他的生母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不知道他的生母究竟做了什么,会让他受到了那么深的伤害,让他那般无法容忍。
韩孟语常常很忙,不但很多丧葬事务要他去处理,村子里的一些村民也常常拉着他问这问那,说村子正筹划修路啊,能否拉些赞助;说与隔壁村子有土地纠纷啊,如果打官司的话,能不能打赢啊;说哪家男人打老婆不养父母,可不可以抓起来呀……
晚上,韩孟语还要守灵,一守一整夜,曾雨不好陪着他守,但怕他无聊,偶尔给他发信息。她发信息时,还得避讳着妈妈,偷偷缩在被窝里发。她有时一整天都没有跟他说话的机会,就只远远地看他忙碌,看多了,他似乎就跟她有了心灵感应,每每总能准确地捕捉到她的视线,那种灵犀的征兆,便越来越明显地体现在两人身上。
韩大伯出殡那天,韩孟语按乡下的风俗戴着竹子编扎的孝冠,穿着草鞋,跟在他堂哥身后,以孝子身份,送韩大伯下葬。
自从那天韩孟语说了他与他堂哥之间的事情后,曾雨总是时不时地偷偷观察着他的堂哥,他的堂哥已娶妻生子,在村里当了一个村官,与他的生活过得天差地别,可是他的堂哥对他似乎并没有隔阂,两人相处得很和谐。曾雨想象不出,他的堂哥在他十二岁时做了什么,而招致他对他堂哥恨之入骨。
曾雨和妈妈搀着韩爸爸爬山,韩爸爸仅几天就伤心得头发白了一半,上山的路上,也不顾平时温文尔雅的形象,哭了一路,哭得曾雨心里一阵酸过一阵,直到韩大伯下葬,入土为安,韩爸爸终于歇了一口气。本次的丧事,据说所有的开支都由韩孟语一人包揽,筋疲力尽的韩爸爸让韩孟语处理好办丧事的账务事宜,便决定与曾妈妈和曾雨先行搭车返回了。
韩孟语将他们送至公车站,替他们买好车票,又准备了水和食物,最后给曾雨塞了几片晕车贴。临行时,趁曾妈韩爸不注意,他捏了捏曾雨的手,道:“你帮我多照顾一下老人。”
曾雨点头,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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