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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突然欢声雷动,把离容的视线拉回到了赛场上。原来第一轮中,邢量远和高衍都四发四中难分高下,围观的姑娘们甚至有兴奋到厥过去的。“唉,这有什么用?”离容摇了摇头,心想真正长于此道的胡人,可以骑在奔跑的马背上射中天上飞的鸟,那种难度跟乡射游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她从洛阳逃来冀州的路上见过很多鲜卑人,根本不用跟现在场上的那些人比,胳膊腿一伸,就知道是鲜卑厉害太多。“你懂什么?乡射的意义在于道德教化,胜负并不重要,关键是要使人知礼。”身后的范濬道。他面前摆着一张琴,看来第三轮负责奏乐的人就是他了。“礼者,敬也。”离容跟范濬抬杠上瘾,“《抱朴子》云:‘人伦虽以有礼为贵,但当令足以叙等威而表情敬,何在乎升降揖让之繁重,拜起俯伏之无已邪?’四方无事时尤可为之,如今我们可是在山里避难呐!”“照你这么说,我们又何必教人读四书五经?哼。”范濬都没正眼瞧离容。离容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认输,赔笑道:“嘿嘿,你说得对,是我鼠目寸光了。”“所谓君子闻过则喜,在下很是钦佩崔小姐的风度。”邢量远耳聪目明,显然是听到了范濬和她的对话。他加重了“君子”二字的语气,摆明又是故意拿“君子”之语调侃离容。一回生二回熟,在坞堡中做先生做得如鱼得水的离容,已经不再畏惧这些公子哥了。哪怕范濬和邢量远老用不同的方式挖苦或讥刺她,她也觉得权当长日解乏,丝毫不以之为耻。她回道:“近朱者赤,我好歹在范公子的书斋呆了一阵子,不能全无长进。”离容的吹捧,范濬并不受用。他直接抱琴离开,走到更靠近赛场的位置坐下。“姓范的对你如此无礼,莫非是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邢量远看着离容因昨夜嚎哭而还未消肿的双眼,又觉得好笑,又起了些许相怜之意,“我早提醒你了,这里的人有势利眼。”离容绝非第一眼就能让人记住的明艳长相,但若仔细瞧她,你会发现她那双眼睛介于狐狸眼与杏眼之间,笑起来的弧度最是有无邪的媚态。脸盘和鼻子都小巧精致,嘴唇偏厚,不是文人乐于歌颂的樱桃小口,但却更为惹人遐想。离容听出邢量远语气中的几分温柔——面对讥嘲叱骂她都游刃有余,突然有人关心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于是被邢量远发现她耳朵红了……微微低着头,她说了一番真心话:“就算是英雄豪杰,也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时候,何况我只是一个厨娘?久在人下,最该学会的是自尊自爱。被人说几句又如何?你不知道,从前只要高衍一句话,我就得跪在洛阳街头。轻蔑、鄙夷、不屑、无视、同情,什么样的眼光我没见过?我也曾经觉得很不好受,但转念一想,那些受宠的下人,真的就知道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所在吗?或许,只有宠辱不惊,不去理会那些偏见,才能静下心来、做好自己。”“果然是女先生,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哈哈哈。”邢量远收起笑声,对离容报以难得真诚的目光,“我本以为世上爱读书的多是迂儒,没想到崔小姐如此明白通透。”“别叫我崔小姐了。”离容还是对这个称谓有些抗拒,“叫我离容。”“离容。”邢量远立即改口,并说,“邢某字景略。”范濬琴音响起,邢量远抱拳离去。第三轮开始了。离容突然明白过来,邢量远对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只是偶然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诚然,两人的有天差地别,但离容因身份卑贱而无人注目,邢量远白白出身高门却更常遭人冷眼,他承受的压力可能比她大得多。想到这里,离容往前走了几步。这一身武艺,也是为了不让人小瞧才练出来的吧?离容在乐师附近站定,眼睛看着邢量远,脑中却在想别的事。她没发觉,场上有另一个人,盯着她,盯了好一会儿了……高衍。邢量远最后一个登场,但范濬的琴音却戛然而止——“噫!”“嘘……”“哎!……唷——”众人哗然。范濬不顾围观者的唏嘘,兀自抱琴走人,一点面子也不给邢量远。就在这最尴尬的时候,蔡夫人身后有个丫头自告奋勇,不知从哪儿抱了一面鼓来。她不只自己有一副鼓锤,还不由分说地塞了一对给离容。“我不会!——”离容慌忙摆手拒绝。“我也不会啊。”丫头理直气壮地说,“能敲响就行。”就这样,邢量远在鼓声中射完了箭。那鼓固然敲得不怎么样,但倒是比琴声有气势得多。退场时,丫头收回鼓锤,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塞了什么东西在离容手心。离容展开手掌一看,是一个木瓜。不对劲。那丫头手指触到离容的瞬间,她便觉出了不对劲。☆、报之以琼琚在乡射的最后一轮,高衍不知为何失了准头,于是被罚了几杯酒。从头到尾没有喝到酒的人只有邢量远,但他看上去却比喝醉酒的人还落寞。即便早就知道范濬的臭脾气,离容也还是觉得这次他做得太过了。于是她又想到,类似的情况邢量远大概遇过不知多少回,在这样极不友好的环境中长大成人,还没有自暴自弃,也是挺不容易的。她想上前安慰邢量远几句,又觉得不该多管闲事,终于只是叹了口气,转身欲走。收好木瓜,回去想想这当中究竟有什么蹊跷吧。“离容——”邢量远叫住了她。离容于夕阳中回眸望去,发现他眼神中并没有颓丧之色,也不知是他在片刻之间戴上了伪装的面具,还是刚才离容多心、看走眼了。“景……景略兄。”邢量远淡淡一笑,其实他并没有想好要跟离容说什么,或许他根本什么都不想说,只是希望有人陪着走一段。他当然不愿看到范濬那一类人的嘴脸,更排斥同情怜悯的目光,他想要的是平和、轻松、清静和一点温暖,而这些东西,暂时只在眼前人身上才能得到。“你说你从前经常被高衍罚跪?你既然深得崔夫人喜爱,为什么他会那样欺负你?”邢量远找了一个话头,他不知道他这随便一说,就戳中了离容心中多年的隐痛。离容没有立即回答,一股多愁善感的酸流涌到胸口。她深呼了一口气,脚步一滞,趁落后于邢量远时,迅速用袖子印了印眼角。“夫人曾动过让我做儿媳的念头。”离容耸了耸肩,“少爷为此感到委屈,所以不待见我。”“原来是这样。”邢量远一听,愈觉得二人同病相怜,“但现在崔夫人都跟人说你是她女儿了,你不必再称呼什么‘少爷’了吧?”“那我叫他什么?三哥?哈哈哈……”离容光是想都觉得滑稽。邢量远却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妥。“算了吧,称谓而已。”离容摆摆手,“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他不找我的麻烦,要我叫他一辈子少爷都行。”邢量远又笑了。两人就这样在秋山坞一侧的空地上晃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空气微凉,四周山林已渐染秋色,这本是草木零落的冷清季节,却被红彤彤的暮光照得人心柔软惬意。“我以为高衍比范濬强一点。”邢量远说,“没想到他们是一路人。”“哈哈,怎么说呢,唉~”离容无奈地摇摇头,“高衍毕竟有夫人这样通达的母亲,他对人虽有偏见,但还不算顽固。要不是牵扯到终身大事,他也不至于那么恼火。至于范濬……四个字,‘衰至便骄’。说穿了,都是出身决定了性格。”“‘衰至便骄’?呵呵。”邢量远接话道,“你是说,范濬生为汉人,因胡骑南下,只得龟缩山中;明明是高门嫡子、熟读儒经,去请名师出山,竟然请不动——还得靠你。可见华族未必就是天之骄子,高门亦已如强弩之末。既然原有的身份都不再能作为高人一等的凭借,就只得骄矜作态,以示孤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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