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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海塞塔（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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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塞塔·白兰通过上次那样与狄梅斯蒂尔先生的独特会面，已经深深感受到了一个事实：牧师的精神状况正在受到巨大的威胁。这威胁不仅仅来自牧师本身，也来自他身体以外的一些东西。他的神经系统已经接近于崩溃的边缘。可能他还保持着他原有的智慧力量，甚至这种智慧力量在他敏感的神经系统中愈发得到了锻炼，但他的精神力量却已衰颓到了连小孩子都不如的地步。海塞塔准确地判断出，在狄梅斯蒂尔先生自己内心中，除了正常活动着的良知和仁慈外，他的平静和安详已经受到了一部可怕机器的压迫。而那机器现仍在运作，因此他的精神也就仍然在遭受着折磨。她之所以敢这么肯定地认为，是因为她对他有着别人所不能想象到的了解。她知道他的一系列的隐情，他们都是这个罪恶深渊中的受害者。因此当这个可怜的人凭靠了本能认出他的敌人，并向她这个同样堕落的人求救的时候，海塞塔觉得这很自然，她完全有责任有义务去帮助他。在过去的岁月中他们共同做出了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虽然海塞塔已经很久没有与人接触，没有了解过人类的其他法则，但她根据自己的法则明明确确地知道，对于这个需要帮助的人，她有一种不容推辞的义务。她与这个世界的任何联系，不管是金的、银的，丝的、还是花朵般的，都已经统统断裂了，甚至可以说是永恒地决裂了，但她与他之间的联系却永远也不会断，因为那在他们之间联结的罪恶的铁链，已经把这种联系像那个红色的象征一样深深地烙进了他们各自的心中，并且紧紧催促着他们去承担各自应该承担的责任。

春来秋往，年复一年，珠儿此时已经七岁了。海塞塔·白兰如今所处的地位已同她当初受辱时我们所看到的大不一样。她胸前依然闪着那冷冷的刺绣绝妙的红字，但这早已成为全城上下人们熟视无睹的东西。有的人，可能终生都会带着一个与其他人不同的标志，但只要他们在哪一方面有着别人所不能及的能力，而且他们的行为和言语也不会妨碍别人或公众的利益和取得，相反，还给他们带来一些好处和方便，那么最终他也会取得人们的尊重。海塞塔·白兰的情况就是如此。除非一个人的私念受到了不断的刺激和引诱，否则“爱”总要比“恨”来得容易一些。这或许正是人类本性中最值得欣慰的一种品质，只要不遭到恶意的挑逗和敌意的阻碍，恨总是会渐渐淡漠，甚至会在时光的磨砺中悄悄逝去，或者转化为一种爱。就海塞塔·白兰的情况来说，她既没有对人们的旧恨形成怨愤，也没有在往后的日子里增添新愠。她从来与世无争，只是毫无怨尤地屈从于社会的最不公平的待遇；她也没有因自己的不幸而试图希望得到来自什么地方的任何补偿；她同样不倚重于人们的同情。于是，在她因犯罪而丧失了权利、被迫独处一隅的这些年月里，她生活的纯洁无瑕、朴素大方渐渐地赢得了所有人的欢心。既然她除了一个珠儿外，已经没有什么希冀或害怕所失，而那个小家伙现在又正好好地待在她母亲身边，那她还有什么值得人们去另眼相看的呢？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开始逐渐把她看做一只迷途知返的羔羊、一个真诚地受美德感召后而结的善果了。

人们注意到，海塞塔除去与人类呼吸共同的空气之外，对世上的任何特权，哪怕连一个最卑微的要求都从未提过。她所要做的就是用一双手辛勤地、一丝不苟地劳作，以便为她自己和小珠儿挣得每日的面包，这成了她七年来惟一的生活愿望。除此之外，人们只在一些特殊的场合见过她，就是有人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对于那些穷人，海塞塔从来没有被他们的恶毒的讥讽或嘲笑吓倒，相反，一有施惠机会，她就立即承认她与全人类的同胞之情，不惜用她力所能及的劳动为他们提供食物，还用她那本来应该为皇室缝制王袍的一双手为他们提供衣服。在镇上蔓延瘟疫的时候，谁也没有像海塞塔那样忘我地献身，所有的灾难，无论是大众的还是个人的，一旦降临，就是这个为社会所摒弃的人挺身站出来的时候。在那样的时刻，她好像完全忘记了胸前的红色标志，总是那么善良、宽宏地面对着世事的呈现。她来到愁云紧锁的家庭，并非作为客人，这一点很多人都清楚，而是作为理应到来的亲人，似乎那室内晦暗的微光成了她有权与她的同类进行交往的中介。她胸前绣着的字母闪着非凡的光辉，本来是一个罪恶的标记，现在却成了为所有病人传达温暖和关怀的希望之火。那微微的温暖的光芒，甚至能穿越了过往与未来、现世与来世的一切界限，使受难者在痛苦的弥留之际，隐隐约约看见有一盏他希望的灯光正在他的死亡与重生之间为他引路，直到把他送到那与上帝同行的地方。这样的生离死别，海塞塔用她特有的高贵秉性，向人类展示了所有温情的可靠源泉，对任何真正的需要都有求必应，哪怕需要再大，也绝不会枯竭。虽然那红色的字母在她胸口的本意是要指出一种莫大的羞辱，但现在对于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来说却成了他们温暖的枕头，人们脆弱的灵魂在这里可以得到栖息，可以在它的抚慰下获得重生。她就像一个慈善的天使一样，或者，也可以像有一些人说的，海塞塔正是那个受了上帝的召唤，以自身的苦难来拯救世人苦难的使者。虽然当时无论什么人、包括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会不负所望，但现在那字母却确确实实成了她作为神圣使者的象征。这样，就有许多人开始不肯再按原来的意思解释那个红色的字母“A”了。他们说，那字母的意思也可能是“能干”（“A”本是“通奸”（Adultery）的首字，现在被人们释作“能干”（Able）的首字）——尽管海塞塔·白兰只是个弱小的女子，但她却充满神奇的力量，不是神的使者是什么呢？海塞塔的生活向来只和病痛和阴影同处。狭窄的、昏暗的住房能够容纳她，但当阳光再次照耀的时候，她却会悄然离开。那身影在跨过阴云笼罩的门槛时，从来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应得的感谢——如果那些刚刚受了她如此真心帮助的人还有这份心意的话。有时他们在街上相遇，这个女人从来不抬头接受一下他们对她的致意。如果非要强迫地和她搭讪的话，她就会用一个手指指指那红宇，然后侧身而过。这在海塞塔也许是骄傲，也许是孤立，但在世人眼里却极似谦卑，反而引起了他们在心中对她的好感。本来公众的情绪就往往都是蛮不讲理的，无论哪一个时代都如此，当理应获得的公正待遇作为一种权利来加以要求和提倡时，完全可能遭到拒绝；可一旦投其所好，表现出一种无资格承受的样子，他们却会觉得这个人真正应该得到人们的尊敬，以及你所希望得到的公道。就像对一个狂暴无礼的君王一样，盛赞他们的慷慨大度往往要比指责他们的悭吝暴虐更能得到他们的喜欢，这样，倒常常能取得超出公道的奖赏了。世事多么奇怪，由于社会把海塞塔·白兰的举止解释成这类性质的吁请，因此她便成为了公众反复无常的情绪的牺牲品却又是得益品，获得了她从来也没有期望还能获得的好的待遇。不过，对于海塞塔所作的这些努力，居民区的统治者和那些有学识有教养的人们，却不像一般老百姓那样，很快取得一致同情和认可。这些人由于受到固定理论和道德规范的影响，往往比一般人更具有固执性和偏见性。他们要想摆脱原先的判定和看法就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因此，对于海塞塔的优秀品质他们总是百般刁难不屑一顾。不过，到最后，这些人脸上的那种僵死的敌视的皱纹还是经不起时间和现实的磨炼，从而逐渐松弛下来了，甚至还有一些人开始流露出了一种近乎于慈爱的表情，这在那些身居要位、从而对公共道德负有最大监护之责的人们来说可真是不容易了。而那些并不需要负担公务的普通百姓则几乎就是彻底原谅了海塞塔·白兰因脆弱而造成的过失。她曾经为那个红字忍受了多少的苦痛与磨难啊，但现在它却成了人们对她积德行善的最高贵的评价对象。他们会对陌生人这样说：“你看见那个佩戴着红色刺绣字母的好人了吗？她可是我们的海塞塔——我们这镇上自己的海塞塔。她的心肠那么好，对穷人从来不嫌弃，对病人总是精心照顾，对遭难的人不吝于付出安慰，她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之后，出于人类本性中总是喜欢对别人的隐私说三道四的本能癖好，这些人也会不吝于花费精力再接着悄悄谈起几年前发生在这个红字身上的一件罪恶的事情。

不过，在这些讲话者的心中，此时这个红字已经完全是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含义。它甚至可以同那些修女们胸前戴着的那个明亮的十字架相提并论了。这个字母使得佩戴它的人享有了一种神圣的力量和护佑权，据他们说，即使这个女人不幸落入了一伙强盗的手里，她也会安然无恙。而且还有更甚者，他们也说曾经有一次看到一个印第安人想用箭把这个女人射倒，但他们明明看见箭刺插到了她的胸前，但那女人却丝毫无损，倒是那箭一折两断落到了地上。

然而，不管人们对这个象征物有什么样全新的看法，即使把它作为一个女人的社会地位由恶转向善的特殊标记，在海塞塔·白兰本人的头脑中，它却仍然具有它初创时的不容改变的本性。就是说在她的心中，坚定地认为她性格中一切完美高贵的绿叶，都早已被这把耻辱的火烧了个精枯，只剩下光秃秃的粗糙的死亡之干还在那里，时时向她提醒着这样一个事实。这个丑陋的模样就是她的朋友——我是说以前的朋友——见了，也会避而远之。为此，海塞塔不惜从所有方面，包括她的衣着外貌方面，都充分体现出这种人格上的变化。她的着装总是被人们看做严肃简朴，也许部分原因也是由于她举止上的淡然冷漠吧。她那令人羡慕的丰盈秀发，如今也不是被剪短，就是严严实实让一顶帽子给完全遮住，从来没有一缕乌黑亮泽的秀发能在阳光下展现它本来的风采。除去这些变化之外，再加上另外一些因素，海塞塔的面孔也起了明显的改变，往日的秀美与细腻已经不复存在，任谁也看不出还有什么能令爱神关照的地方。海塞塔那曾经丰韵均匀犹如雕像般的身材，也不再有任何能够挑逗起“情欲”梦想的东西，在那紧紧包裹的胸膛深处，不再是让爱慕者渴望的酥胸了，而只剩下一些简单的人体机制。作为一个女性，如果不是经历了一场非同一般的苛刻的惩罚，她那女性的品格、女人不可或缺的许多秉性，怎么会有意无意地悄悄消失呢？我想，这就是现实的力量。因为一个女人如果只有柔情，她就只有遭遇死亡，而如果把柔情转变为抵挡社会的坚利武器，就必然要失去原先的一些魅力，这是实际验证过的真理，柔弱与坚利不可兼得。不过，对一个女人来说，如果说她的外貌或品性不是由于自己的原因，比如年龄，而是由于社会外部的原因造成了她丧失掉女人的魅力，那么不可预料，一旦当这样的外部条件不复存在时，这个女人还会不会再回复当初的美丽——对海塞塔，我们但愿她有这样的变化。

海塞塔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从物质转向了思想，因此她给人留下了一种冷若冰霜和虚无飘渺的印象。这个女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已经失去了期望与付出的联结——没有什么高贵的或不一般的地位是她所期望的了，没有什么世俗的事还需要她不得不去付出了，只除了那个她惟一的亲人小珠儿，但现在她已经不是她的负担而是她的财富了。

孤立于世，成了这个女人面对世界的惟一的也是所有的姿态，世俗的、物质的碎片已经全然被她抛弃，甚至于人世间的法律也已不再成为对她的约束，除了在人类的空间里进行思索，她已经没有了任何爱好。这种人类由对物质的最大需求转向对精神世界的需求，正好符合当时的社会现实。

在几个世纪以前，火炮就代替了长枪和长剑，而后，又有更先进的思想为这个世界制定了新的理念，虽然这种新思想在实践中还未完全代替旧的、也就是那些贵族帝王赖以生存的理念，但不可否认，这样的时候必定来到。海塞塔·白兰超前地走在了他人之前，进入了对世界自由思考的阶段。这种情况，要是被那些顽固的先人们知道，只怕会引起比红字引起的骚动还要大的骚动。他们会把那敲扣了这个女人思想大门的客人看成是对这个世界最严重的威胁，把接受了这些客人思想的主人看成是比魔鬼还要魔鬼的可怕东西。在人类历史上，有这样一条规律，越是具有最大胆的思想观点的人，越是能对这个社会作出安然处之的决定。当然，这并不是所有的人，但确确实实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满足于思想的飞跃驰骋，却从来不会想到要把这些东西应用到社会现实中去。海塞塔的情况就几乎是属于这个的境界了。

我们假设，如果不是小珠儿突然降临，把她从完全的精神世界里拉了回来，这个女人是不是也会成了像安妮·哈钦逊那样的人，与一些其他教派的人携手共进，创立另外一种宗教；或者干脆就在某一时期奋起成一名女战士，因为企图颠覆清教制度而最终被严厉的法官处以极刑？这样的情况完全有可能，但这种苗头在它还没有崛起的时候就被小珠儿出生的事实给斩断了，或者可以说是半路夭折，只剩下一些根须还在那里苦苦挣扎。

作为一个婴儿的母亲，海塞塔把她全部的热情都投入到了孩子的抚养和教育之中。她认为，上天把这小女孩交付给她，就是为了要她延续女性的幼芽和蓓蕾，并且在众多的困难与敌对情境中保护她。这个女孩生来就是有瑕疵的，她降临到这个世界中不是人类社会的法则所允许和期望的，而是一次无法无天的激情的自然结果，因此她在海塞塔的心中便常常成为她痛苦苦闷的一个原因：她的降临人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当然，这个问题也应用在海塞塔·白兰对女性本身的思想上。她常常有这样一个疑问：女人，即使是女性中最幸福的人，她们在这个世上生存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至于她自己本人的生存价值，她早已作出否定，并且不再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思考。本来，勤于思考，对女人来说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它可以让她们像男人一样获得对这个世界自然规则以及社会规则的全部理解，从而平抚她们心中那生来就躁动不安的情绪，但这样的天赐能力，却让海塞塔感到无比悲伤。她已经看清了自己面临的未来将是无望的等待。首先，整个社会制度不可能一下子就彻底推翻并予以重建；其次，男人的天生的优越感，或者就是由于世代沿袭的习惯形成的优越感不可能短时就获得本质上的改变，这样，女人的地位也就不可能平等；最后，即使上述两项事实已经实现，女人们本身还要有一番自身的更有力的变化，那样才能享有并保持这些初步改革的成果。然而，海塞塔认识到，要等到那样的时候，女人们身体里所凝聚的那种最大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了。一个女人，想仅凭她的力量和思维来改变这个世界，是不可能的，除非她能超然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世俗的东西，做一个思想上的自由者，但这一点海塞塔也没有做到。

她的脉搏已经不再有规律而且健康地跳动，她的性格已经不再如以前那样活泼和锲而不舍。每天在茫无头绪的思考的幽暗迷宫中徘徊，她遇到那些无法攀登的峭壁高峰时就会退缩转弯，如果碰到的是幽深乌黑的断面，她就无功而返，就像有一道恐怖的迷雾正围绕在她的四周一样，她看不见哪里才是她安全舒适的家园。有时，她会这样想：是不是该及早把珠儿送到那没有寒冷没有恐怖没有一切不幸的天国中去呢？那样，当自己有朝一日走上最后的裁判庭时，也可更好面对些——可见红色的魔力依然在海塞塔的身上生效。

不过，自从海塞塔和狄梅斯蒂尔先生在那个夜游的日子里见了一面之后，海塞塔最近有了一个新的题目来思考。这个题目，她认为，简直就是她责无旁贷应该承担责任的题目。她已经看到年轻的牧师是如何在痛苦的深渊苦苦挣扎，那些他们俩共同犯下的罪孽几乎就要把他逼疯了，如果只有真正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才算是发疯的话。而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敌人在窥视着他，那个假装成他朋友的人，借着救护者的名誉，随意挑动他纤细的神经中最脆弱的那一根，不啻于在一个生了顽疾的人心中再种下一颗更重的毒果，以至海塞塔不仅要问自己：是不是由于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真诚、忠贞和勇气上的错误，才导致了牧师现在如此不能自拔的地步？她想用当初作决定为那个暗中的人保密的原因来为自己开脱，说在那种情况下所能做出的最好的保护措施不过如此了。但现在，依着实际的情况来看，这真的应该算是一个最不明智的决定了。她由于在狱中的时候，还是刚刚承受了惩罚和羞辱的时候，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还没有作出什么准备，但现在不同了，经过时间的反复锤炼，这个女人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能让畸形的老人随意摆布的木偶了——他由于选定了要用最恶劣的手段来报复的心思，所以无形中已经把自己的高尚和责任降到了同海塞塔平等的地位。海塞塔不再觉得还欠他什么了，因此，这个女人终于决定要尽一切力量来挽救当时由于脆弱而犯下的所有错误了。

海塞塔·白兰打定主意要去会见她原先的丈夫，通过面对面的斗争把那个他掌控下的可怜的人救出来。她努力寻找机会，终于有一天，就在她所住的这座半岛上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陪同小珠儿散步的她，看见前面有个身体弯曲变形的老人，正一手提着个篮子，一手拄着个拐杖，慢慢地、边走边低头审视着地面。这就是她原先的丈夫，那个医生，罗杰·基灵欧斯，他正在为配制新的药丸而采集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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