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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内心（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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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和医生之间的关系，在上面描述的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虽然表面上同原先并没什么两样，但却在本质上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对老罗杰·基灵欧斯来说，他的思路现在已经变得十分清晰可见了，虽然，那倒不一定是他原先希望的那样。这个老人，虽然表面上依然平静、温和、不愠不火、具有学者和道德高尚的老者的风范，但这种不动声色的感觉却更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幸的事即将发生的恐怖。俗话说，可怕的不是明枪，而是暗箭。在这个不幸的老人心中至今仍然深深地埋藏着恶毒的复仇火焰。那引发它燃烧起来的火线，至今也导致了他要想象出超出所有常人能想象到的、更直接的、向敌人复仇的手段。他把自己伪装成复仇对象的可信赖的朋友，引诱他向自己吐露出他心中一切的痛苦、自责、恐惧和无用的悔恨、深重的负罪感，而且丝毫不能苟且！那些折磨了一个心灵的所有内疚和痛苦，本来可以获得世界上最博大最仁慈的心胸的怜悯和原谅的，但如今却要揭示给他这个毫无怜悯之心、并且还包藏着祸心的人来听，这样的滥施信任和滥施引诱，不正是给一个复仇者提供了最好的机会吗？

而牧师由于生性羞赧和敏感所致的沉默寡言与自我克制倒在某种程度上阻遏了这一阴谋的很快实现。然而，罗杰·基灵欧斯对事态的发展，却从来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因为他自我感觉已经得到了上天的启示。高高在上的天主总是对所有的复仇者和牺牲者都有一定的安排，对医生来说，或许这个天示就是他的安排。从这个天示中——至于这一启示真的是来自上苍，还是来自其他什么地方，对医生的目标来说，毫无影响——医生感到，从此以后在他们二人的交往中，无论是牧师的外表上的言行举止，还是最深处隐藏的灵魂，似乎都能一一清晰无比地、随时随刻展现在他的面前，致使他能看清和理解牧师每一个世俗的变化。这样，他在那可怜的被监视者心中，就不仅仅是个旁观者了，而是成了一名主要角色，整个舞台都是为他一个人搭设而又为他所掌握。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支持和利用牧师，可以用一种突发的事件引起牧师剧烈的悸动和痛苦——那牺牲者现在不是已经处于一种遭受煎熬、胆战心惊的状态了吗？只消稍稍知道一点控制他感情的枢纽就成了，而这对医生来说恰恰了如指掌！他还可以让牧师因突来的恐惧而大惊失色，那样，他只需像一个魔法师一样把魔杖一挥，就会升起无数个面目可怖的幽灵，以千奇百怪的恐怖外形或是更让人害怕的死亡阴影，投射在牧师的身上，并直逼他的胸膛！

尽管牧师时常总能模糊地感到有某种邪恶的力量正在死死地盯住自己不放，但这一切都由于完成得十分巧妙和隐秘，所以他未能从中明了事实真相。的确，那老医生的畸形身躯时时给他带来一种莫名的疑虑和恐惧——有时甚至是一种刻骨的仇恨和厌恶。在牧师的眼中，那丑陋的姿态和步法，那灰白不纯的胡须，他最轻微和最无关紧要的动作语言，乃至他衣服的任何一个特别样式，都令他感到不舒服，甚至感到恶心。在他的心中，这本是一种直觉上的反感和警惕，不言而喻，它们完全是正常的，然而虔诚善良的牧师却不肯这样承认。他认为，既然不可能在医生的身上找到任何可以值得怀疑和厌恶的东西，那还有什么理由能让自己对他不尊重甚至仇恨呢？除非是自己心中已经滋生了一种病态的恐惧或精神，让自己对所有与自己接近的人产生不正常的怀疑。于是狄梅斯蒂尔先生就把他的这一切不详的预感归咎于其他了。他自责不该对罗杰·基灵欧斯抱有反感，而应该吸取这种反感的教训，以后不要再复发。然而，无论他怎样绞尽脑汁，这种努力总是不能取得良好的效果。于是牧师就退而求其次，决定以一个平常人的态度来与医生交往，继续保持他和那老人的亲密关系。而这，勿庸多言，恰恰正是这邪恶的老人所期望的——他的孤凄与殚精竭虑，实在并不比他的牺牲品幸福多少！这就是我们这个历史上反复上演的悲剧之一，为达此目的，那复仇者已经倾尽全力了。复仇之火不仅将焚烧着他的仇敌，也必将焚毁他自己。

就在狄梅斯蒂尔牧师在他的心灵深处饱尝着一切自责和痛苦的折磨时，就在他忍受着无边无际的肉体疾病的缠绕时，就在他听凭他的对手在旁边对他指手画脚，支配了他的行动时，谁也没有料到，在他的神职生涯中，他却开始大放光芒，走上他事业的最巅峰，受到所有人的欢迎和颂扬。而这一切，又恰恰是在最大程度上受了他的忧郁气质和痛苦的神情才造成的。他的天赋的智慧，他在道德上的感悟和认知，他所拥有的表达感情的能力，都由于他在日常生活中所受到的刺痛的锻炼，而得以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深刻和超凡状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的名声虽然才刚露头角，却已远远超过了他的所有同行，甚至是其中那些在大城市中也占有声望的老人。这些年长的学者，在神学领域中研究深奥的学问所花费的时间，比狄梅斯蒂尔先生的年纪还要长，因此完全可能比他们的小兄弟取得更加扎实的理论基础和更有价值的实践成就。也有些人，比起狄梅斯蒂尔先生来说，他们的坚强的心性，机敏而又忠诚的理解力更值得人们去效仿，倘若再在这些基础之上加入一定的教义的揉合，就会形成一种极受尊敬、颇有成效又高高在上的牧师的典范。还有一些人，是地道的、最纯洁的神父，他们的官能由于刻苦钻研书籍和冷静耐心的思考而变得精细复杂，头脑缜密、风雨不透，更由于长期在美好的世界中畅游，因此他们的内在风范和外在气度都显现出一种超凡飘逸的神采，他们虽然目前仍寄生于必死的皮囊之中，但他们那神圣的灵魂几乎已经由于纯净的生活而被引入那美好世界中去了。但就是这些让人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人们，却由于缺少了另一项天赐的能力，因而并不能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及时获得我主的关注和恩赐。他们所惟一缺乏的，就是在圣灵降临节时上天赐给特选圣徒们火焰的舌头；这并不是一般人所说的那种能够运用听不懂的外国语言或其他语言与人交往的舌头，而是一种用心灵中的机敏感应与全体人类兄弟交流的能力。这些本来可以成为圣徒的神父们，缺乏的正是这项上天赐给特使圣徒行使职权的最后也是最难得的一个资格，即火焰的舌头。他们虽然寻找过这种能力，用他们所能想象到的最优美的言辞和修饰格来表达他们的思想，然而他们这种种的尝试不过是徒劳的付出罢了，天生的缺憾使他们的声音听来总是模模糊糊、虚无又没有力量。不过，我们的狄梅斯蒂尔先生却不是这样。

也许，从他自身的性格或现实的状况来看，他确确实实应该属于我们刚刚所说的第三种人，他有着颇具灵性的智慧与理解力，原可攀上圣洁信仰的最巅峰。但是他的罪恶的重负，那深深的为世俗事情而痛苦的心情却拖垮了他。它们把他从圣洁的路上拖开，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通往金色耶路撒冷的道路。不过，谁也没有想到，正是由于他内心之中所承载的这一重荷，才使他获得了另一项别人所没有的特能，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火焰的舌头。他因为痛苦，因为罪恶的折磨，才深深地理解了其他负罪的兄弟们心中的感觉，由此和他们取得了同气相求的共鸣，他的心灵之声与那些世俗的苦难的灵魂发生了心弦的谐声相应效应，他的心能够接受他们的痛楚，并把这种痛楚化为洋洋洒洒的悲切的、动人心弦的言辞传送给成千上万颗这样的心。人们都为他的辞令而感动，甚至有时都有些害怕——他们不晓得他是如何运用最简朴最直接的言辞就把他们打动了的。他们一心认为这年轻的牧师就是当代最神圣的奇迹。他们把他想象成是掌管了人间一切智慧、罪恶的惩罚、以及关爱人类幸福的上帝的代言人。在他们的心目中，他脚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圣洁的。那些来听他讲道的处女们，不知不觉地围在他的身边，一个个面色苍白，心中激荡着情欲之火。她们的这种情感中渗透着宗教的情调，连她们自己都认为纯属高尚与奉献，就像祭坛前那些摆着的牺牲一样是最值得接受的祭品。那些教众中的年长者，眼见狄梅斯蒂尔先生身体日渐虚弱，越发不堪支撑，尽管他们自己也深受病痛之苦，却相信他一定会先他们而面赴上帝，于是他们就一次又一次凝重地嘱告他们的儿女，一定要在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分离以后，把他们那把老骨头也葬在年轻而圣洁的牧师先生的神圣墓旁。而对这些想法，没有人能知道牧师心中是怎么想的。他就像一个迷茫的羔羊一样，常常对着自己的坟墓问题问自己：既然墓中葬着一个并不纯洁的灵魂，那么他的心脏中会不会也长出丑陋的杂草呢？

就我们庸常的理解来说，我们是无法知道公众对他的景仰与信任是如何折磨着他的，那简直使他痛不欲生。他的真诚的冲动就在于崇尚真理，并把其他一切缺乏真理之光的东西统统归结为一种影子，一种没有任何价值与分量的影子。他的作用就是要将这些晦暗的东西引领到另外一个光明的空间。然而，对于他自己来说，他又是什么呢？是一种实实在在有精神有感觉的物质呢，还是仅仅只是所有阴影中最昏暗的一个？我们如何证明这一切？他渴望从他自己的布道坛上，用最高亢的声音说话，告诉大家他是什么，来自何方去向何处。他不止一次在心中这样演练：“我，一个身穿牧师黑袍的人；我，荣登神圣的讲坛，将苍白的面孔仰望上天，负责为你们向至高无上的、无所不知的上帝传达感情的人；我，你们视若以诺般的人；我，你们以为在其人间旅途上踏下的印痕会放出光明，指引朝圣者随之步入天国的人；我，亲手为你们的孩子洗礼的人；我，为你们弥留的朋友们诵念临终祈祷，让他们隐隐听到从已经告别的世上传来‘阿门’之声的人；我，你们如此敬仰和信赖的牧师，不是别人，正是这世上最大的一个骗子，是一团肮脏的污垢！”

狄梅斯蒂尔先生心中这样想道，并且不止一次下定决心要在登上布道坛以后把这一切关于自己的陈述说出来，否则就绝不走下讲坛。他在讲台上作好了开口的准备，先是清清喉咙，颤抖着深吸一口长气，然后再用目光看视一下台下的听众，准备在再度吐气的同时，把他灵魂深处的最阴暗的秘密一起从心肺里吐出来，痛痛快快地吐出来。他不止一次——应该说不止上百次已经这样做了，真真切切地做了。但他是如何对大家说的呢？他告诉他的听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是人们所见过的卑鄙人物当中最为卑鄙的一个，他是卑鄙之王，是撒旦的信徒，是最恶劣的一切事情的最集中典范，是一个应该为人们所憎恶和唾弃的货色，是人们所难以想象到的最邪恶的东西。他甚至还说，真奇怪，你们为什么竟然看不到我这肮脏的肉体已经被全能的上帝用惩罚的怒火焚烧得体无完肤、干枯萎竭了呢？——这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清晰更彻底的坦白吗？还有比这更能让人忍受，而不致让所有的观众都从座位上跳起来对他怒骂斥责的事情吗？但确确实实很奇怪，狄梅斯蒂尔牧师所设想的任何一种结果都没有在那些听讲的人群中间发生。确实，人们把他所说的所有的话都听进了耳朵，并且已经深深地了解了他有多么深重的罪恶。但正由此，他们却越发觉得这个年轻的牧师值得尊敬了。他们从来没有猜疑过在这个牧师深刻的自我谴责中潜藏着多么特殊的含义，而是在心中想：“这是多么神圣的一位青年啊！”他们彼此互相交流自己的感觉，说：“这位人间的圣者、尘世的引导人！天哪！他既然都能在自己纯洁高尚的灵魂中察觉出这样的罪孽，那他在你我心中看到的又会是多么骇人的东西啊！”牧师深知这一切含混不清的言辞在人们的心中起了一种什么样的反映。他竭力想把自己负罪的良心公之于众，以达到赎罪的目的，但哪想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带给他的不但不是解脱，反而成了另外一种罪恶，成了对另一种罪恶的痛苦。他希望把真话都讲出来，但结果不受控制地那些真话都成了另外一种弥天大谎。他得不到一刻的轻松和安宁，他天生热爱真理，厌恶欺骗，想用圣洁的灵魂来侍奉上帝，但谁知到现在为止，他却更为自己而不耻了。

在狄梅斯蒂尔先生深锁的密室中，有一条血淋淋的刑鞭。

这位集新教与清教于一身的牧师，时常一边回想着自己的罪孽，一边用鞭子抽打自己的肩膀，而伴随着那种疼痛的感觉，他的鞭子就打得更加无情。这是一种内心的烦恼无法解脱，从而脱离了他生来就受到的那种基督教新教对他的教育，而采用传统的还较野蛮的旧教方式惩罚自己的一种情况。有时候，他也像别人一样进行斋戒，但他的斋戒与别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目的上的惩罚——别人都将斋戒看做是在忏悔的基础上进一步净化肉体，使之更适合于上帝荣光的照耀，而他的斋戒则是为了严格地进行自我惩罚，直到双膝在下面颤抖不止的时候才停下来。他有时候也做彻夜不眠的祈祷，甚至几个晚上连续着做，而白天又强迫自己不许有任何睡意的感觉。在那样的夜晚，有时候室内只有一盏昏暗的烛灯，这样从晕眩的头脑中幻化出来的一些影像就会看起来或隐或现；有时候他会在自己的面前放一面能够反射强光的镜子，从那里面他有时看到的是狰狞的恶魔，对牧师不怀好意地笑着，想引诱他随他们归去；有时看到的是一群忧伤的天使，在与他对视以后就背负着沉重的翅膀离他而去，向着天上的方向飞走。这些影像，有时候看起来虚无飘渺，难以把握，有时候却清晰无比，简直可以伸手触到。他那许多往日的朋友们也经常来到他的面前，虽然名字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模糊，但那些面容却依然。还有一个时期，他看到他的须发花白的父亲面带圣者般的蹙容从他面前走过，或者看到的是他那仁慈的母亲的幻影，但无论如何，他这位关爱他的母亲在这个时刻却不再对他多看一眼，而是鄙视地走过。有时候，在这些光怪陆离、奇异难测的幻想中也会出现海塞塔·白兰和珠儿的身形，那身穿鲜红色长裙的小天使伸出食指，在母亲胸前的红字上抹了抹，然后又指指牧师本人的胸膛——这样的情境简直让他的胸口有如千万只蚂蚁正在啃噬，异常痛苦。

这些幻象从来没有一个令他产生过什么幸福的或美好的错觉。无论什么时候，他勉强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在层层迷雾般的虚幻中辨别其实质，使自己坚信：这些东西同它旁边那些雕刻着花纹的橡木桌或是那本皮面铜扣的方型大卷神学著作都不一样，并非坚实的实体，而仅仅是梦一样的幻景。然而，尽管如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些最最虚幻的东西却又实实在在成了可怜的牧师每时每刻所必须应付的最真实又最具体的东西。他们无数次飞来飞去，他就一次又一次死过去再醒来。像他过的这种虚假的生活，实在有说不出来的痛苦，因为我们周围的无论什么现实，原本都是由上天注定赐给我们的，它们为人类的精神创造愉悦和欢乐的营养，然而现在对他来说，这一切现实的精髓和实质都已被抽取一空，剩下的只有一个虚幻的世界，或者说对一个不真实的人来说，真实的宇宙也就成为不真实，所有的景象都成了不可触摸的、难以把握的子虚乌有。至于他本人，迄今为止在虚伪的光线中所显示出的自身，不过已经变成了一个阴影罢了。这世界上还能继续支持狄梅斯蒂尔先生活下去的惟一一种真实感不是别的，正是他心灵深处那种无法诉说的痛苦感，以及由此在他外貌上造成的畸形的表情——这位可怜的苟活者只能通过辨认自己依然处在痛苦之中的这种情况来判断自己依然活在这冷漠的世界。如果有一个人还能在这位可怜的苟活者身上找到曾经一度令所有人感到愉悦的那种微笑的能力，那么我相信，这时的苟活者也就不称其为苟活者了。就在我们描述过的这种丑陋的夜晚中，有一夜，正在痛苦中的牧师突然被他心中突发的一个念头惊得从椅子上蹦起来，“也许这样子可以使自己得到一瞬间的解脱与安宁。”牧师这样想，于是就依着那念头所指，按照平常他参加大型礼拜一样的程序，他将自己仔仔细细地打扮了一下，然后以相应的一丝不苟的姿态，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打开房门，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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