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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上岸便遇上仇人之子,这是始料未及的,却正好给了二人一个复仇的方向。当下二人人寻了个渔夫问了位置,方知偏了几十里路。当下来到附近的小镇上用了餐,这可比小岛上的食物美味得多,顿时胃口大开,吃了不少。随后又置办了些物件,购买了两匹好马。当初一船海盗被端掉,又加有一艘客船,留下了不少金银,于她们而言,已是挥之不尽。
乘得快马,两人于傍晚时分赶到了李家旧址。段念记忆稀薄,自然记不了多少,眼下也认不出甚么来,只在路人的打听下才知晓。眼见好端端一处玉宇楼阁,如今只剩一片残垣断壁,杂草丛生之下,满目荒凉,不禁悲从中来。当初李家满门被灭,最后一把火烧个精光,如今自是一片萧索。
听段念道:“变故横生化客身,离乡至此廿年春。归来难记当时景,半是新人半旧人。”她离乡十七载,这廿年自是虚数,不过想来她三岁之前,记忆不多,算廿年倒也未尝不可。董玉闻言,也知会其中心酸意味,一时没句话来安慰。又见得夕阳西下,大地染得一片血红,四下冷冷清清,更显凄凉。
董玉拿出之前在小镇上的纸钱,便在大门口处要焚烧。段念回过神,也接过一把,低头时,忽闻得废墟内传来一声闷响,道:“且慢。”身子一转,踏着一面断墙跃了过去,喝道:“是谁?!”董玉一惊,忙跟了过去,只见段念剑已出鞘,正指着一个抱头蹲下的男子。那男子衣着破旧,头发蓬松,邋邋遢遢,显是一个乞丐。此刻被段念发觉,战战兢兢,不敢言语。董玉道:“抬起头来。”那男子缓缓抬头,先是露出眼睛,瞧见段念手持长剑,不禁再生恐惧。段念一声冷哼,收起长剑,对董玉道:“给他些银两罢。”便转身离去。
那乞丐见段念离开,仰起头来,看着那雪白的背影不禁有些着迷,浑然忘了身边还有个人。董玉打断道:“哎哎哎,小乞丐,瞧什么呢?”乞丐回过神,顿觉脸上生热,若不是脏兮兮的,怕是已经红了。董玉又道:“你在这做甚么?”那乞丐唯唯诺诺,道:“天……天黑啦,我找个地方过夜。”转过头来,又见董玉长得甚是可爱,不禁又呆了。董玉哼了一声,掏出些碎银子予他,转身离开。
经这么一闹,两人觉得有人在此,为了不暴露,便没有再烧纸。当即收拾好东西,牵上马,寻着近处的镇子走去。
夜色四合时,两人来到镇上,住进了一家客栈。用餐过后,董玉问道:“还要再去么?”段念摇了摇头,道:“林敬业生辰,我们备礼该备甚么?”董玉道:“有用的便不送,送他些中看不中用的华美饰品罢。一来不显得咱们小气,二来对他又没用处,如那名贵药品、补品甚么的,倒还不如自个用。”段念点头,又道:“那这饰品又该送甚么?”董玉自行李中翻了一阵,掏出一尊金质“马踏飞燕”,这原是那商船上一位富翁所带的观赏饰品,因遇了海盗,阴差阳错落到了两人手上。董玉原本想在金银花光之后拿去当钱,当下正好送给林敬业,倒还免了诸多备礼的心思。
她拿出这尊马踏飞燕,问:“姊姊你瞧,这物件如何?”段念接过,沉甸甸的,道:“这分量十足,倒便宜了他。”董玉呵呵大笑:“姊姊,你还管这干甚?待报了仇,这物件他又带不走,你要再取回来便是。”段念又将之递归给董玉,道:“便是它啦,也免得为这种事花心思。”董玉接过,道:“正是,与其花心思在这事上,还不如养养神。”
林熙一行人自东海归来,回了扬州林家堡。他首先拜见林敬业,问他安好。林敬业身高偏矮,面容慈祥,留着短须,已是知天命之年,看起来倒只有四十来岁的模样,想是近来保养得甚好。听他道:“熙儿此番是首次出行,可还顺利?”林熙道:“承蒙爹爹关心,此番出行,一切尚好。只遇了一事……”当下将遇段念董玉一事说与林敬业听,又道:“那两位听说爹爹生辰,也要来贺。”林敬业道:“甚好甚好,届时便由你来引荐,且再说。想你连日奔波劳累,去见你大娘一面,便下去歇着罢,这几日也不必劳神啦。”林熙闻言,愣了半响,心中确是大有波澜。见大娘虽是不愿,却当是分内之事,不可不见。至于后一句“这几日也不必劳神啦”又是何意?莫非筹办寿宴一事,不必自己着手了?
正当林熙走神,又听得林敬业连唤了他两声道:“怎么,还有甚么话要说么?”林熙道:“爹爹,这寿宴一事……”话只说一半,意思已全然表明。林敬业笑道:“你此去东海,想来甚是劳累,这事就莫要操心啦,我已交与你兄长。你且安心歇息几日,缓缓神。”林熙道:“兄长……不是从来不过问这等事的么,怎么这次为此操心起来?”林敬业道:“我也不知,你兄长多年不理这些,这次想是想尽尽孝道罢,呵呵。”说着,见他嘴角抹起一抹笑,看来甚感欣慰。
林熙还有一位兄长,名为林昊,与他同父异母,乃是林敬业正妻贾悦容之子。林熙却打小丧母,说是与林昊手足深情,倒不如没有这个兄长来得好。林敬业对于这兄弟俩,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林昊这厢仗着有个母亲便占了大大优势,处处争强好胜,欲要处处打败林熙方觉大快。林熙虽然受那母子欺压,却也是不屈不挠,时常与林昊争辩而不屈服。当下本该自己做的被林昊抢走,自然心头有气,愤愤不平。
良久,林熙告别,去问候大娘。一进门,林熙问候道:“小儿林熙见过大娘,奉上东海珍珠一枚,望大娘笑纳。”
贾悦容一身锦绣绸缎,头顶凤冠,金耳环、珍珠链、玉手镯佩带无数,虽近人老珠黄,却打扮得殷荣华贵,还常怀着一份高傲的心态,与她儿子林昊无二。她吩咐丫鬟接过林熙手中的珍珠,拿在手中瞧了瞧,笑道:“小儿今日归来了,甚好甚好,难得还有一份孝心,送予大娘这枚小珠子。”林熙闻言也解其中意味,一时甚觉难堪。在他们这种富贵人家眼中,这颗珍珠着实算不得值钱,但既然已是如此富贵为何还总是论其价值?俗话讲,礼轻情意重,这贾悦容却是一个如此注重物质的浅薄之人。两人素来明枪暗箭,此刻行了礼,也没甚交谈,便忙着告辞。
自贾悦容房中退出,又恰好碰上兄长林昊。林熙照常问候了一声便要离去,林昊却拦住他道:“熙弟一去东海便是二十几日,想来很多天没有练习功夫了罢?”林熙保持平静,回复道:“多谢兄长关心,我过几日待爹爹生辰过了便勤加练习、补回来。”不料林昊突然发难,趁林熙没防备,猛地一拳打在林熙胸口。林熙一路奔波归来,尚未休息,已是万分疲敝,这一拳又是趁其毫无防备,硬是将他打退近两丈远,摔翻在地,胸口阵阵剧痛。
林昊心中一阵狂笑,嘴头却道:“哎呀,没料到熙弟竟如此劳累,原只是想检验一下熙弟的功夫,却没把握住分寸,出手过重了些,实在是不好意思!”林熙一脸愤慨,直欲上前大斗一场,不过还是忍了下来,起身冷道:“没关系!”便从旁边绕了过去。
林昊望着林熙离开时的背影,嘴上的一抹笑容愈加深沉。他走进贾悦容的房间,贾悦容立马迎了上来,牵着他的手道:“我儿来此所为何事?近日都不见你来了,为娘好生想念你。”林昊笑道:“娘亲,孩儿这不是来了么。”贾悦容连连称是,吩咐房中数位丫鬟退下后便拉着林昊坐下。这时林昊才道:“娘亲,方才林熙来过啦?”贾悦容道:“嗯,就晓得你来此肯定有事。他方才来过了,带给我一颗小的可怜的珠子,真不懂他如何拿得出手。”林昊道:“料想此次他打东海归来,已是得了鱼龙珠,颇会得爹爹之心,可如何是好?”贾悦容闻言,略有思索,道:“我儿莫不是担心他威胁到你?”林昊闻言,不屑般一笑,将方才打林熙的事说与贾悦容听,又道:“他那般小丑模样,摆出一副要杀人的姿态,又没甚武功,拿甚么与我斗?”贾悦容笑了笑,道:“我儿无需为此恼,我夜夜与你爹爹共枕,他的心思我还不清楚么?那个野小子虽然在一些小事上能讨你爹爹欢心,但要论功夫、才干,他不及你一根毫毛。何况,你备的寿礼亦非那鱼龙珠所能及,你爹要是欢心,也更多为的是你的寿礼!”听了贾悦容的话,林昊似吃了颗定心丸,眼眸一亮,扬起嘴角。又道:“寿宴之事,爹爹也吩咐与我,料是心中已有了抉择。”贾悦容和道:“正是,我儿无需为此恼怒,白白伤了自个身子。”
那厢林熙藏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宣泄,只得回房,徘徊良久,狠狠拍了桌面一掌。
过了二日,天色渐变,淡淡风、蒙蒙天,已然飘起细雨。段念与董玉驾马进了扬州城,眼前车如流水马如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别是一番盛景。董玉东走走,西逛逛,多年没见这般热闹,一时玩心四起,拉着段念道:“姊姊你瞧,这蒙蒙烟雨扬州路,繁华如许,惹人倾慕。集繁华与风情于此,当真是天地间少有。当初隋炀帝有诗云:‘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好游。’便是道来扬州魄力,想想一代帝王,江山何处不归他所有?他却偏是久留扬州,扬州之美,也可见一斑;唐代诗人张祜在扬州游后也曾有言:‘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想想更是对扬州无限喜爱,不然何来‘人生只合扬州死’之句?”
段念在孤岛上时,虽曾见过烟雨如帘,与孤岛大海镶在一块,但毕竟少见。更何况,当下烟雨与水榭楼阁、碧柳清江、古道行人、油纸伞等交融,更别是一番风味,心下也颇为欢喜。便一旁听董玉絮絮叨叨,也暗地里瞧瞧那些“风味十足”的事物。
街头叫卖声不绝,有诸多闻所未闻的花样,又有董玉这个深解风情的伴,想不动心都难。当下两人穿梭在往来人流之中,段念还留有一份矜持,纵对一些事物甚有兴趣,也只站着瞧瞧,卖家问她要不要买,她摇了摇头,随即走开。董玉却似个刚从笼子中放来的猴子,全然不顾形象,一时欢呼雀跃,开心至极。
段念随着她,不知不觉已经逛了近两个时辰,董玉似有花不完的力气,还在蹦哒。段念道:“玉儿,天色将晚,咱们还是寻个住处,明个再来逛罢。”董玉凑过来,递了一串冰糖葫芦,道:“嗯,听姊姊的。”段念接过糖葫芦道:“这是甚么?似是山楂,好吃么?”董玉笑道:“这味儿,得看人说,姊姊先尝尝。”段念依言吃来,只觉先是糖化清甜,入口不腻;待把山楂嚼碎,一股酸味儿蔓延,酸得牙儿疼;又等两股味交织融汇,却是恰到好处,说不出来的味美。当即道:“甚好。在岛上咱们时常吃山楂野果,只觉得酸味太重。竟没料到在外边涂了层糖浆,竟别有一种风味。”董玉嬉笑不语,还顾着瞧瞧有甚么好吃的、好玩的。段念见状,也不再多话,心下想:“那边再玩玩罢。”
这时,一书生打扮的男子蓦然地挡到了段念面前。两人正觉差异时,听他道:“这位小姐容貌惊人,貌比天仙,不知此行何去、此去何为?”段念若没有听到一般,依旧牵着马往前走。书生似有不甘,又追上道:“敢问小姐芳名,年岁几何?在下乃是风流倜傥、富甲一方的午子虚是也,江湖人称书生侠子,愿与小姐结为知音……”段念猛地看向他,眼神中似藏着一把刀,冷到极点,吓得书生不禁退后了两步。小玉连忙站到两人中间,对那书生道:“你这家伙,怎似个泼皮无赖,我姊姊不想理会你,何故这般缠着?还不知廉耻自报姓名,好生令人厌恶!看你脸色这般苍白,是‘午肾虚’罢!”
董玉伶牙俐齿,那书生顿时沉下脸色,伸手向董玉抓去,嘴里喝道:“好你个丫头片子,知我……”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断断续续的咿咿呀呀声。原来午子虚以为这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出手不带内劲,反被董玉一手抓住,一用劲,骨头都快给捏碎了,心头暗自叫苦。见右手被抓,知会对方会些功夫,午子虚当下低头绕过,左手捏拳打出,逼得董玉松手。
不料董玉侧过身子,并不松手,反而一掌劈下,将对方胸口劈了一掌。午子虚身子往后退去,但右手未松,又被董玉拉了近来。接着董玉连连挥手,午子虚惊骇之下,招架不住,一时连着被扇了七八个耳光,那扇得是晕头转向,不知东西,痴痴呆呆,如醉如梦。待得董玉松手,竟然一屁股坐了下去,一脸茫然,连怒气都没了。
段念淡淡道:“玉儿,咱们走罢。”董玉对着午子虚一声冷哼,随即转身随着段念走去,道:“万没料到,如花美眷的扬州城里,居然还有这等衣冠禽兽,真是教人扫兴。”这话自然是说与午子虚听的,至于他听不听得见,那便不得而知了。
原本大好的心情,现下一扫而光,也怨不得董玉如此动怒。听段念道:“玉儿,想来哥哥的嘱咐也是合情合理,今日还只遇到这个小子,来日说不定还有更厉害的,咱们可要多注意啦。”董玉愤愤道:“是了,人间有恶,防不胜防。刚刚那厮一瞧便知是个不正道的人,脸皮还忒厚,也是活该了他。”
有了这段插曲,董玉没再逛,老老实实跟着段念进了客栈,住了一间房。两人向来形影不离,来到陌生的地方,也不管其他,依旧在一块儿。
段念自此沉默,任凭董玉在一旁欣赏方才购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她暗自忖道:“大后天便是林敬业的生辰啦。一路上听得林家实力颇大,这般直去,未必能报得大仇。不过闹上一番是在所难免的。要如何才能不暴露身份,又能折腾到他们?”
一时无数个念头冒出,诸如去林家宅院放把火、杀掉几个侍从抛在院子里以恐吓他们。这一想,不知多少时辰过去,却见董玉盯在一旁,道:“姊姊,你是在想如何对付林家罢?”段念点头,与董玉倒也颇为心意相通,随即将这些念头一一说了一通。董玉道:“这些折腾他们一番尚可,说到复仇,却是毫不实用。昔日林家乃是和龙啸天、古亦舒、寒布衣等多人联手,想来他们亦有一定交情,大寿当日,也应来贺。更有江湖各路人马,一时鱼龙混杂,若要一次性报仇,却是万难的。且时间短暂,容不得我们去想法子。”段念点头,道:“我想也是如此,故此方才那些法子不过是想恐吓一下林家。”
董玉思忖良久,道:“我们可以打林熙入手,毕竟我们有恩于他。先自他那问问哪些与林家交好的、结过梁子的。”顿了顿,又道:“不妥,这样意图太明显啦。”接着陷入沉默。又听段念道:“这个我们倒可以自个想法子,从一些外人身上打听。”董玉一拍脑门,忽道:“林家这么大一家,料想应有典籍记录一些当代的事,我们可以去藏书阁找找。正好我们多年不在,于当代武林之事知会甚少,借此倒可以了解不少事情。又值此大寿佳日,料想藏书阁看守松弛,正好一去。若是没有这类典籍,便全当是去林家堡游上一番,只要不被发现,也不碍事。”段念细细想来,也道如此,决议当晚便去林家堡走上一趟。至于具体如何,还得打林家堡归来再做打算。董玉当即再次出门,购了两身夜行服,以便晚间上林家堡打探。
正事谈罢,董玉又开始张罗吃的,招来小二问道:“你们这有什么好吃的?”小二道:“听二位的话,应该是外地来的罢?我们这,可不是吹,扬州传统美食应有尽有,便是没有,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您弄来。”当下小二将一些菜名报了一遍,如五大名冷菜、五大名素菜、五大名甜菜等等,听得两人头晕脑胀,最后董玉只道了一句:“分量少些,都来一份尝尝,好吃的再教你添……”小二连连称好,心想能赚一笔大的啦。
不多时开始上菜,依董玉言,都只用饭碗盛装少许。那菜道道色泽鲜美,香味浓郁,食用起来或甜或酥,或润滑或干爽,或神清气爽,或九曲回肠。所谓色香味面面俱到,一时竟难分出个高低。只待菜已上齐,却已拼了两桌,看得周围几桌食客目瞪口呆,均想:这是哪家小姐,也忒过霸气了些。段念自是不理会外人的目光,董玉却是未曾注意到,此刻,她的视野除了眼前的食物,早已是容不下其他。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董玉连连打了几个饱嗝,抹掉嘴角的油道:“好撑啊,姊姊,感觉怎么样?”段念吃了七八分饱便已停箸,眼睁睁瞧着董玉风卷残云般吃掉了绝大部分,除却惊讶,竟是无话可说,毕竟从未见过她有这么大胃口。只得点点头,道:“吃饱了便回去休息啦,待会还有正事要干。”董玉嘿嘿一笑,招来小二付了银子,同段念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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