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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回到生产队去。在冬天,田里没有活儿,青壮年全都去修水利。我挑着很重的塘泥,在麻木中隐隐感到,我的一生就此完了,属于我的路已完全堵死。
我知道,我的路只有两条,一是写作,一是上大学,前者已经由我自己竖起了无法逾越的障碍,后者仍然要政审,我永远也不会有良好的品行鉴定了(后来证明,我的政审材料确实极差,好在招生的人到《N 城文艺》了解过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以后将怎么办。
十九岁,奇迹在那一年的年末最后一次降临,一家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自天而降,我漫不经心填写的第一志愿图书馆学系录取了我。
我得救了。
母校的老师告诉我母亲,我的高考成绩在B 县是全县第二名。
那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次招生,B 镇时有捷报传来,从名牌大学到一般大学,从大专、中专到中等技术学校,总是有人收到录取通知书,家长带着孩子,到处分发喜悦的糖果,整个B 镇喜气洋洋,就像过年一样,事实上也快要过年了。
我没有请人吃糖。所有的喜事都不能唤起我的真正快乐,自然也就没有请人吃糖的心情,也许在我十九岁那年,就已经把一切喜气洋洋看透了,它的背面是物极必反,是祸之所伏。
我在一个阴沉的日子独自回生产队收拾行李,集体户空无一人,大家都回家过年了,时代已经提供了别的道路,没有谁需要表现自己革命了。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跟住得最近的一位老人道了别(按照常规应该跟队干部道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插队的地方。我骑着车,心里跟冬天萧索的道路一样灰暗。
我没有在B 镇和家人一起过年,一个人跑到另一个县的叔叔家,过完年不久,我就提前到W 大学报到去了,在那里,足足等了半个月才开学。
当时我有一个预感(也许是变形的誓言),我想十年之后我还会重返电影厂的,尽管我学的是图书馆学专业,我对是否能搞电影毫无把握,但这个念头十分鲜明地竖立在我的眼前。
十年之后,我正式办理了到电影厂文学部的手续。我原来的单位是N 城图书馆,这样一次大的调动,大的转折(使我离开了难以忍受的专业,实现了早年的梦想),这样一件大事,我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努力。图书馆的同事是当时电影厂文学副厂长的夫人,我跟她素无交往,有一天她忽然来问我,想不想到电影厂去,于是我与其他人一起去面试,两个月之内我就借调到电影厂文学部去了。
如此顺利的过程就像有神助,这使我闪电般地记起了十年前的预感(我本来已经把它忘记了),我想,这是上帝的奖赏。当时的N 城电影厂正是它的鼎盛时期,中国的第一部探索片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它在偏远的G 省是最令人瞩目的文化单位,它的衰落是后来的事情。
在那个阴沉的冬天,我独自从生产队回B 镇,在空旷无人的马路上,我听见自己的预感在说:十年,十年。在我当时看来,十年是一个极其漫长、永无尽头的时间。当时我以为,三十岁就是老年,四十岁就会死去,十年就是一生,我说出这个重若千钧的十年,同时觉得,这已是一种磨难的极限。
但我很快就把它忘了,我被严重挫伤的精神无法支撑这样一个严肃的誓言,这个誓言一经被我发出,就变成了一样独立的东西,它离开我脆弱的躯体,跑得无影无踪。十年来,我没有做过任何跟电影有关的事情,除了看电影。当年的恩师宋、刘二位也已杳无音讯,物是人非。
十年了,我的誓言忽然从一个神秘的地方跑出来,变成了现实。
为了证实我确实在十年前发过这个愿,我从尘封的箱子里找出了当年的日记,我确实看到了那句话。
那一刻,我指尖冰冷,从神经的末梢感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它变作了一阵风,从不可知的地方,直抵我的指尖。
多米,我们到底是谁?
我们来自何处?又要向何处去呢?
我们会是一个被虚构的人吗?
我常常遐想,深夜里的河流就是冥府的入口处,在深夜的某一个时刻,那里汇集了种种神秘的事物,在某些时刻,我会到那里,等待我存在的真相,我不止一次地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你是被虚构的。
多米,做一个被虚构的孩子是多么幸福,虚构的孩子就是神的孩子,一个晶莹的咒语从我们的内心发出,十年之后准时地降落在我们的头上,这是多么完美的虚构,神用意念轻轻一点,就完成了我们。
除此以外,我无法解释我生活中出现的这些事实。
去电影厂的那年,正好是二十九岁,我出生在一月份,办手续的日子也在一月份,这真是一个十分精确的计算。
我想起在这之前的一年,二十八岁时发生的一件事,我终于明白了那件事情的真正含义。
当时我在N 城,在省图书馆当分类员,独身住在一个公园尽头的一排破败的平房里。那段时间我空虚无聊,没有爱情,也没有朋友,在亚热带漫长的傍晚无所事事,既不愿闷在蒸笼似的房间里,又不好意思单独散步(如果那样,所有的人都会觉得你神经有毛病),我唯一能做而且愿意做的事情就是骑着自行车漫游N 城。
夏天穿裙,冬天穿风衣。骑车穿过N 城最宽阔的地方——七一广场,我从大下坡放闸飞行,人与车飞快地坠落,裙子下摆高高飘起,一旦冲下广场,立即有八面来风将人托起,身轻如燕,这是一天中唯一能摆脱于平凡生活的时刻,人脱离着常态,不知身在何处。我在N 城生活了八年,八年来,我骑车漫游的身影重叠在N 城的大街小巷。
我二十八岁的那年,有一个夏夜,我骑车到了河堤大街,我看到一幢十分熟悉的房屋正开着门,门口有几只白色的鸽子,我不由自主地朝它们走去。
我不知为什么一直走到了房子的深处,那里亮着一盏灯,我听见一个声音说:进来吧,我知道你迟早要来的。我看清眼前坐着一位十分奇怪的妇人,容貌美丽,气质不凡,这使我十分吃惊。平庸的N 城怎么会有这样一位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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