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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镜子彻底紊乱了铁匠铺,水印和棉桃交替着钻到镜子里去,在镜子里打量自己。水印注意到头上的戒疤被头发掩盖了,就像太阳升起之后阳光掩抑了满天星辰。
货郎的出现使铁匠铺的进程落入了俗套。这是水印还俗之后无可规避的世俗真意。世俗生活不外乎几种套路,世俗对此无能为力。在这个问题上人们应当学会概括,概括起来说就是这样:水印在某个清早赶集之后,货郎把棉桃带进了麦地。
这个精巧的时间顺序体现了优秀商人的观察与思考。
货郎来到铁匠铺时棉桃一个人在门前洗头发。她的木桶搁在铁砧上面,地上扔了皂角的精丝,棉桃一直坚持用皂角漂洗她的长发,棉桃低着头,弓着腰,从脑下看见货郎倒着身子从麦芒中间翩然而至,货郎的这种行走姿态在棉桃的审视里神韵盎然。货郎走到棉桃的身后,棉桃直起身,只是不住地梳头,满头的梳齿印水水亮亮的。货郎望着棉桃,她的目光像麦芒那样有许多杈,散发出难以确定的忧郁。货郎对棉桃点过头,伸手到上衣的口袋里摸东西,掏出一块小纸包,撕开包装纸,递过去,棉桃说:“什么?”货郎说:“洋皂。”“哪里来的?”“东洋人的。”棉桃接过来,对着阳光照了照,半透明,像另一种烧熟了的红烧肥肉。棉桃说:“做什么用?”货郎说:“?头。”货郎想了想又补了三个字:“洗身子。”棉桃深吸了一口气,就着洋皂闻了闻,认不出陌生的香气属于哪一个季节。货郎指了指棉桃的头发,说:“你重洗。”棉桃把头发弄湿了,用洋皂擦了一遍又一遍。棉桃把头发捂在掌心才搓了两回,雪白的泡沫蓬蓬勃勃地竟涨了开来。泡沫带着一种娇贵的响声令人欢欣鼓舞。棉桃甩甩手,皂泡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分解出阳光的各色成分,棉桃的脸上即刻五彩缤纷。她的眼里放she出对富贵温柔乡那种真正俗世的无限憧憬。货郎提起水桶,让棉桃低下来,桶里是潭水,倒出来的那条弧线净得有些发乌,只在溅开来之后才白?花花。泡沫冲开后棉桃捻了捻头发,手指一股慡朗感。棉桃说:“干净了,这样全干净了。”棉桃把头发摊在巴掌上,她看见了发面上有一道拱状彩虹。货郎看了看四周,说:“你住在这里做什么?”
棉桃说:“还俗。”
货郎听后没开口,过了很久才笑,笑得也很缓慢,植物的生长一样不留痕迹,轻声说:“这算什么还俗?这里还不是庙,还不是庵?”
棉桃说:“俗世到底在哪儿?”
货郎说:“除了佛,样样有。”
棉桃静静地听了,心里有些怕,又有些不甘,只是把目光往远处送。远处是麦地。麦的外头还是麦。棉桃头发?的皂香就在这时感伤了,有一种丝状缭绕,长在她的头皮上。货郎随后把目光也移到麦地里去了,这里的机巧狗都看得明白。它卧在风箱下面,一直在严重关注。
阳光在麦芒尖上,遍地猛凶灿烂。泥土烤出了气味,在脚下松松散散。货郎不像是外行,一上来就孟浪,大呼小叫说:“想死我了,你想死我了。”货郎是里手,在大汗淋漓中却能保持从容不迫。货郎说:“头一回见你我就伤心。”棉桃听了这话却春心大动,说不出地难受。棉桃记得棉花田里的那一次不是这样的,什么也没有说,自己的手忙脚乱遇上的是水印的手忙脚乱。棉桃刚想问货郎伤心什么?嘴巴让货郎的嘴巴堵上,舌头不说话了,在一起搅。棉桃无端地难受,泪水一个劲地往外涌。货郎喘着气说:“我带你还俗!”
棉桃闭着眼大声说:“你带我走。”
随后雪亮的天空把她的眼睛刺疼了,她闭了眼睛,多种鲜丽的颜色开始撞击她的眼睑。作为事情的结束,货郎给了棉桃另一面镜子,海碗口那么大,镜的背面有两只鸭子,棉桃到死也没能明白鸭子和鸳鸯的区别。
棉桃在河边埋好镜子,回到铺子时一身的疲惫。她藏好洋皂,一个人倚在大槐树上追忆当天的事。做爱后的疲惫使她无限恍惚,好像今天的事发生在好几年之前,如身上的古怪气味一样有一种陈旧感。她望着远方的路,直到水印头顶暮色从远方归来。
水印一回来就从箩筐里往外摆东西。他在桌子上放满了盐巴、油、蜡烛、豆瓣酱,尔后用两块竹片夹好余钞,塞到土基墙的fèng隙里去。水印就着酱扒完两大碗米饭,躺在了竹床上。狗伸完懒腰的工夫竹床上就鼾声如雷了。床沿的小竹片被他的鼾声弄得不停地颤抖。棉桃望着这只片竹,在这个夜间开始了遐想,心思在尼姑庵、棉花田、麦地和尘世间无序地绵延。寂寞如天上的星辰,互不答理,互不打量。棉桃一遍又一遍想起货郎的话:这算什么还俗?棉桃弄不明白到底能把自己还到?里去。棉桃看见许多萤火虫闪烁在她的心思里头,夜就是被这群萤火虫弄得深邃而绵长的。
第二天一早水印点起了炉火。四周过浓的露水透she出凉意。棉桃从水印的手里接过风箱把手,想对水印说,把铺子安到城里去。但棉桃立即发现水印在这个早晨第一样活计就是铁钉。棉桃说:“怎么又是铁钉?”水印说:“城里头开始杀人了,棺材涨价了,棺材钉也跟着涨。”棉桃说:“城里头杀人做什么?”水印说:“这不关我们的事,我只管棺材钉的价格。”棉桃披着头发,手把风箱,停下了手脚,嘴里没有下文。这时候红日初升,远方城市在棉桃的想象中被照成?一片血腥色。
整个麦收季节货郎再也没有光顾。但货郎的风流体态在棉桃的愣神中时隐时现。货郎所说的真正俗世在棉桃的胸中风光无限又搔首弄姿,它们在棉桃的胸中没有款式,如她的头发,纷乱而难以成形。
那个夏末的雨后,棉桃带了把铲刀去找镜子。挖出来的镜子黏满污泥。棉桃用铲刀贴在镜子表面认真地铲刮。刮出了一层又一层银亮的东西,尔后在水里冲洗干净。冲干后棉桃大惊失色,这块镜子透明了,照不出任何东西,成了一块玻璃。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棉桃。棉桃眺望远方的铺子,自语说:“镜子死了。”
水印就在这天的傍晚?现了洋皂。天黑下来,辱色洋皂胖胖的,发出柔嫩光芒。水印的手体验到了极细腻的手感,闻一闻,想起了棉桃头发与奶子之间的芬芳气息。水印在白蜡烛的烛光下向棉桃摊开了巴掌:“这是什么?”口气里有了极大问题。
白色烛光照着棉桃的半个面部。这样的明暗布局适合于回答上述话题。棉桃盯着水印伸过来的洋皂,脸上的烛光晃了一下。棉桃慢腾腾地说:“洋皂。”
“哪来的?”
“人家给的。”
“谁?”
“货郎。”
水印停止诘问的时机恰到好处。优秀男人都有这种本能,盘问女人适可而止。棉桃毫无意义地梳理头发,她的梳理模样心不在焉。水印注意到棉桃的胸脯有了很细微的起伏。这个残酷的细节激怒了水印。水印一把抢过棉桃手里的桃木梳,冲进院子,把梳子放在铁砧上,“当”的一声,许多梳齿向夜的各个方向飞窜而去,带了一股哨音。随后水印在铁砧上头放上洋皂,抡起铁锤又一下。这回没有“当”的一声,飞出去的也不是哨音,而是白花花的碎颜色,水印扔了大铁锤走到棉桃面前,抬起胳膊把她撕了。棉桃在水印撕她的过程中想起了货郎撕那块洋皂,一转眼棉桃发现自己真的成了洋皂,胖胖的,白花花的。水印把棉桃摆平,棉桃不接受也不反抗,任他在身体内外拼命。后来棉桃的鼻息也粗了,像风箱,水印顿时就被风箱弄成了炉膛,大声叫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棉桃的叫声更为匪夷所思,她叫道:
你——你——你——
后来“阿弥陀佛”与“你”一同平息了。彼此的安眠风平浪静。所有的日子将归结于斯。
雨下在后半夜。一个闷雷惊醒了棉桃。棉桃跨过水印,披上水印的外衣走出了木门,她站在大槐树下,满耳是狂放雨声。这时候天上扯过一道雪亮闪电,闪电在铺子里所有的地方疾速游走。棉桃立即看见风箱的把手、铁锤的把手以及铁砧表面在闪电的照耀下放出一种狰狞的光,随即又归于黑暗。棉桃吓坏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那些被闪电照亮的部位都是让手掌磨亮的。棉桃怎么也没有料到吓坏自己的是世俗生活中最基础与最日常的部分。
下一个骇人的雷电与棉桃紧密相连。但棉桃对它却浑然不知。这道闪电从大槐树上直落而下,沿着棉桃的双腿向上升腾,棉桃的一头长发在某一个可怕瞬间全部站立起来,僵硬笔直,在头的顶部张开一道黑色巨伞。随后头发的末梢燃着了,迅速向发根萎缩。眨眼间她的一头秀发半丝不剩,只给棉桃一头的光头皮。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疾,肉眼看不见,只有佛的眼睛才能分解出若干细节。
这个雷雨之夜水印做了很多梦。他梦见了十二岁出家那年的著名狗头。狗头的肉香使十二岁的水印兴奋不已。还俗后水印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他只在庙里梦见狗头,还俗后他常梦见的是受戒。水印受戒时头顶的灼痛尖锐无比地钻进了肉体深处。水印侧着头歪着嘴,嘴里一片乱语,他想起了师傅的话,把自己的脑袋想象成一只狗头,这个主意立即减轻了他的苦痛,同样,水印就此顿悟:最基本的方法往往正是佛的方法。
一早醒来,水印依然闻见肉香。是烤肉的那种香。水印完全没有明白现实与梦的内在关联。狗在门外走动,吐着舌头,流淌口水。
水印一出门就看见了尸体。他从尸体的光头一眼认出了是一位尼姑。尸体的背部一片焦煳。水印伸手去扶,却撕下了一块肉,肉下面是白骨,洋皂那样有一种圆润冷青的光。
殓尸过程水印与老狗一起沉默。中午时分事情就传出去了。人们像苍蝇一样没头没脑地飞来。水印不能知道世俗部落对死亡故事为什么这样津津乐道。事实上,棉桃的死既是世俗套路的另一款项,又具备了神话特征,它联系了天上与地下。人们七嘴八舌,道出了棉桃之死的种种原因。三十里外一位九旬老者的话很有代表性。他说:他早就看出来有这么一天。而他与棉桃未谋一面。
水印请来了木匠,他拆了铺子里最好的木料,为棉桃预备棺材。木匠把木料新刨了一遍,在这种时候木头气味很必然地成了棺材的气味。新刨的木料像大块肥肉。看热闹的人很多,水印被弄得神志恍惚。一切都来得过于糙率,所谓盖棺定论总脱不了糙率。棉桃入棺后水印挑了八颗最好的铁钉,每一颗都眉清目秀。水印钉棺时用的是铁匠锤,钉子一点一点陷入木头,宛如牙齿一点一点切入肥肉。随后整个旷野响起了棺材的空洞回声。这种回声不悠扬,不悦耳,没有神韵,缺少起码的金属感,听上去丧心病狂。
水印把棉桃埋在槐树下。一同入土的还有铁砧、铁锤与风箱。坟头正对着铺子的大门。做完这一切有人问:都埋了,你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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