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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已是春三月。古宁南望着岸边青葱的杨柳,不禁叹道:“柳絮纷繁如此,也只留得住离情,却留不住离人。”杨萍瞪了他一眼,道:“你又有甚离人?”古宁南道:“师父、太师父,不都是么?”杨萍哑口无言,见渡口越来越远,离绪转淡,给一肚子激情取代,忙问道:“我们去哪?”古宁南道:“江陵。”杨萍嘴一撇,道:“你是寻你那甚么‘无情’去罢?”古宁南不置可否,道:“你放心,带你出来,不会亏待你的。”杨萍道:“那可难说得很。”
二人渡过洞庭湖,走陆路前赴江陵。一路不紧不慢,费了十日方到江陵城内。再临江陵,古宁南感慨万千,心头忖道:“你是否也寻觅过我?抑或知会救我不得,便干脆放弃了?”一时心生惆怅,想快些寻到段念,又怕只是自个妄自多情。杨萍见他闷闷不乐,道:“怎的,就快见着你那日思夜梦的人呐,却如此不开心?”古宁南不语,领她住了客栈。段念在江陵城中早已是名人,只须稍稍打听,便能知她去处。古宁南却先是领杨萍在江陵四处闲玩游逛了两日,杨萍乐此不疲,精力似是无穷无尽一般。古宁南虽是领她四处玩耍,自个心头愁绪是越积越深。第三日再要领杨萍去闲逛时,杨萍忽又不乐意了,道:“经常逛也没甚意思,你带我去见见那‘无情’罢。”古宁南不解杨萍的意思,却听了她的话,根据路人指引到了赵府门外。两人正要进门拜访,却远远见着赵府内有人出来,不是别个,正是段念。杨萍正催他上前,古宁南却踌躇不前,原来段念身侧另有一人,却不是董玉,而是一翩翩少年。杨萍见他眼神有异,似是看痴了,这才注意到那一男一女身上,问道:“那便是‘无情’?”古宁南点了点头。杨萍又细细打量段念一番,只觉她一身白衣胜雪,宛如谪仙女;一颦一笑间,风情流露。心头又暗自拿她相比较,不禁生出妒忌心来。
两人背影远去,杨萍才回过神来,道:“怎不去啦?”古宁南轻声道:“走罢。”却是领着杨萍离去了。途中杨萍又问:“那个男的是谁?”古宁南道:“不晓得。”听不出甚么情感。杨萍一惊,叫道:“难不成是……”话到一半即止,她方才见两人态度甚是亲昵,不由得看了古宁南一眼,下半句说不出口来,怕伤了古宁南。古宁南忽道:“她之前可不是这般模样,冷冰冰的,与她名字一般。”杨萍已见端倪,便只听着他讲。古宁南忽又笑道:“竟有人能变了她的性子,如此也好。先前那副模样,委实与她不符。”又问杨萍道:“在江陵耍够了没有?”杨萍懵懵懂懂,问道:“你要我回去啦?”古宁南道:“不是,我领你去我家乡耍罢。”杨萍道:“你家乡?不去。”古宁南一愣,道:“怎么啦?”杨萍道:“穷山恶水出刁民。”古宁南一笑,道:“那我把你绑过去。”杨萍道:“你敢!”古宁南道:“有何不敢?”说着,便朝杨萍扑了过去。
沿途走走玩玩,花了三个月,两人已到了绍兴。若是寻常之人,定会厌了这长途跋涉。谁曾想,杨萍仍是乐趣无限,早前仍心怀感伤的古宁南竟也被感染,心情得以舒畅许多。
古宁南打小住在一小村落,村中人口不多,因而一路走来,只觉冷清。杨萍问道:“这便是你家乡啦?”古宁南应了声是。杨萍又道:“哇,跟我那君山岛有得一拼。”古宁南道:“君山岛几时成了你的啦?”杨萍道:“待这次回去,我便插上旗子,君山岛从此归我一人所有。你若敢来,先得献礼。”古宁南道:“甚么礼?”杨萍道:“不晓得,看你献些甚么,直至我满意为止。”古宁南抿嘴一笑,不再答话。
古宁南寻到自家故居,却是一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茅屋,家徒四壁,真非妄言。杨萍见了,直道:“好家伙,比我家还穷!”古宁南简单收拾一下,两三年没人住,早已不堪入目。杨萍又道:“小兄弟蛮勤快的嘛。”古宁南道:“自然,自个要住的。”杨萍道:“那我住哪?”古宁南道:“随便你呀,除我打扫好的房间。”杨萍怒道:“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古宁南道:“谁说你是我的客人?”杨萍哼了一声,也不搭理古宁南,选了一间便钻了进去,待古宁南再来说她,只听“啪”地一声,房门给杨萍关了。古宁南摸了摸鼻子,道:“那是我的房间。”杨萍大叫一声,道:“管你呢!是你的也好几年没住过人呐!”古宁南愣了愣,只得罢。
次日,古宁南去上坟,拗不过杨萍,也带她去了。小山头上一座孤零零的坟堆,连石碑也未立下;更有去年的枯草、今春的新草参差混杂,显得无比荒凉。杨萍道:“你是有几年没来上坟啦?”古宁南道:“好几年了罢。我娘一经葬下,我便再没回来过。”杨萍道:“你可真是不孝。”古宁南不接这话,另道:“这几年我一直在寻爹爹的踪迹,始终没得音信,却意外遇着了仇家。”杨萍道:“你仇家是谁,仇报了吗?”古宁南摇了摇头,道:“她可不是我的仇人。”杨萍道:“你是他的仇人?”古宁南点了点头。杨萍又疑道:“那你……”古宁南微微一笑,道:“她仍未识破我身份罢啦。”杨萍道:“怪不得,不过与她为何结的仇?”古宁南仰头叹息道:“此事,许是上苍弄人罢。”杨萍见他答非所问,不免有些不满。又听古宁南道:“是是非非,总依着事实而定。一时云缠雾绕,终会水落石出。此时她虽不知,但日后总归是瞒不住的。或许此后再也没得上坟的机会啦。”杨萍听完此话,不禁慌了,忙道:“南哥,你说甚么呢?”古宁南道:“与你也没多大干系。我此番回来,名义上说是领你来耍,实则也是想尽尽孝道,免得以后想尽也尽不得。毕竟,娘亲是无辜的。”杨萍听了,颇有感触,叹道:“我连我娘亲面都不曾见过……”古宁南道:“你不还有爹爹么?好好疼他罢,也别老是教他疼你担心你。”杨萍一撇嘴,不答话了。
上完坟,古宁南这才领着杨萍四处游逛,临安、嘉兴、扬州一带,又耍了近三个月。到了九月,忽闻得金军欲要南下取宋的消息,一时闹得人心惶惶。古宁南也心存忧虑,心道:“大丈夫为民而死,也无甚干系。萍妹是师父的千金,却连累不得。”当下就与杨萍道:“咱们回君山岛罢。”杨萍道:“这么早么?我还没耍够呢,不曾想外边的世界竟如此宽广,好快活呀。”古宁南见她提及外边世界的欢快时所露的笑意,真是天真无邪、不染烟火之色,不免心生恻隐。但念及兵荒马乱,仍是得狠下心来,与她道:“眼下大祸将起,外边的欢快很快便会荡然无存,甚至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你且回君山岛,免得师父忧心。”杨萍见古宁南一脸郑重之色,知他是为自个好,心里头已萌生回君山岛的意念,便问:“你呢?是不是也回君山不出来啦?”古宁南一怔,没念及杨萍会这般问,只道:“我送你回君山岛后还得再出来。”杨萍不解,道:“既然外边会乱,为甚么不一块隐居算啦?更何况,你不是还害怕那仇人识破你身份么?如此隐居,正是一举两得呀。”古宁南却道:“有些事,是信念;也有些结果,终是得去面对的。”忽听杨萍大吼道:“那我不管,我要与你在一块!我好久都没这般开心过啦,回岛上又只能捉弄别个取乐,我可不要!”古宁南一听,竟是呆了。
原来与杨萍处了这一年多来,杨萍早已对古宁南暗生情愫,只不过懵懵懂懂,不曾理清。这会儿听说要与古宁南分开,这才惊醒她心头那份爱意。
古宁南柔声道:“便是如此,你更要回去。我也应了师父,须护你周全。眼下若起战乱,万一有个闪失,可教我如何是好?”杨萍道:“这个不消你担心,我学了那么多功夫,可不是花架子。”古宁南很想说那便是花架子,更何况战乱中,可万事难料。但念及杨萍的自尊心,也不好直白,只愣许久。杨萍见古宁南不答话,以为是自个说动他了,又喜道:“便是我不行,不还有你么?你学了那么多,定能保护好我的。”古宁南一叹,忖道:“我们习武又是为何?不就是保护好周边的人么!黎民百姓须得护,亲近之人更是得护呀。”心里一软,竟应了下来,道:“那你凡事都得听我的,不须古灵精怪,擅自行事!”杨萍听他留自己在身边,已是欢天喜地,哪还有事不依他?立马道:“成,我甚么都听你的。”
又在这几日间,传闻江湖上一帮豪杰欲要在真州聚首议抗金之事,两人便欣然前往。群雄会定在九月廿九,两人二十日便到了。在此期间,两人结识了诸多同道英豪。杨萍虽大事难懂,但见众人豪迈奔放,也甚感欢快,与古宁南道:“看来爹爹说的人心险恶,却也未必嘛。”古宁南道:“大祸将至,小人早已逃之夭夭,你自是难以遇着的。”
很快便到了廿六日,距离聚首之日尚有几日,算来这日本该寻常。忽有人从北边来,进城带了一则消息,说是漠北蝙蝠黑风袍去金人营寨行事被发现,眼下正给金狗子追杀,须得遣人去营救才是。群雄聚首本是为商议抗金一事,黑风袍亦为此才身陷敌营,群雄岂能置之不理?当下由一群早来真州的豪杰,算来二十余人,便纵马北上,前去营救黑风袍。古宁南与杨萍两人便在此列。
说来黑风袍倒与古宁南还有过些私仇。先前黑风袍本欲收古宁南为徒,古宁南执意不肯,因而黑风袍还在扬州城外伤过古宁南。只是大是大非面前,古宁南也顾不得计较那些,心想着多个人多份力,这便一块去了。
黑风袍倒也算得上是一代奇人,已给金人营帐中的高手击成重伤,仍是凭借上乘轻功逃了出来。群雄这才没费多大力气去寻他。但金人愤慨之下,又遣出高手与军队来追捕群雄,这便有了真州城外那一仗。
古宁南将近来事迹简单说与段念与董玉二人听了,至于“阴阳诀”自然不会提及,只说承蒙恩师以本门功法相救,他才幸免于难。段念董玉二人也才明白杨萍所言的“在江陵城里见过”一事,董玉则更是惊诧:原来当初古宁南是负伤后被动离去,只是段念怕引她伤心才说古宁南是寻他爹爹去了。此时,杨萍在一侧却很是不满,心道:“我们的事,为何说与她们听?”她自知古宁南曾对段念生有爱意,便更是嫉妒得不得了,当下便对段念道:“你那个有情郎呢,怎不陪你?”段念自知她所言的是赵鸿明,但赵府之事,古、杨二人尚不得知,也便不理会杨萍了。杨萍见她不搭理自个,火气更上一层楼,道:“喂,我问你话呢!”古宁南早已见段念神色如初见般冰冷,心想定是发生了甚么,当下忙与杨萍道:“萍妹,你别添乱啦,你可是应了甚么都听我的。”杨萍鼓起腮帮子,一脸不快,却是不说话了。
董玉原听得杨萍这般无礼,想要斥她一顿,不料古宁南已先说了,又见段念神色无异,这才没发起来。当下便也简单将赵府的事说与两人听,听得古宁南一阵唏嘘。杨萍本是天真无邪,当下听了段念的经历,早将“情敌”一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道了句:“果真是人心难测。”脸上显有愤懑不平之色,只不说话。
四人论到晚间,这些事才一一理清。本欲就餐了,却听店里的伙计寻来,说是有位和尚大师想见古宁南。古宁南一愣,心道:“我素与和尚无瓜葛,寻我所为何事?”带着疑惑,便教伙计领那和尚进来。四人这才知会,那和尚是怀远大师。怀远一见段念俩姊妹也在,不禁神色一喜,道:“二位女施主也在,那是正好。”这么一说,四人更是心奇。
怀远先与古宁南道:“不知古施主可是家住绍兴?”古宁南未语,杨萍已抢先道:“便是了,我们才打绍兴过来。大和尚,你怎知的?”古宁南望了杨萍一眼,道:“不得无礼。”杨萍吐了吐舌头,眼光却望向段、董二人。那厢古宁南呵斥完杨萍,又与怀远道:“晚生家住绍兴,不知大师有何见教?”怀远又问道:“家中唯有一母?”古宁南心头一惊,暗道:“这事你怎知会得如此清楚?”嘴头又道:“是了,大师为何对我家私事如此关怀?”怀远道:“说不得说不得,只消施主待此间事啦,随我去少林一趟,自会得知。”古宁南毫无头绪,当下只得应了怀远的话。
杨萍见他卖关子,方要说话,却听怀远又道:“还有一事,便与众人相干啦。”古宁南道:“还请大师言明。”怀远道:“这得从黑风袍施主说起。此事因由,想来诸位都已知会,我便不废话啦,重点是他的伤。”四人一听,都暗自一惊,心道:“伤怎么啦?”怀远道:“他浑身数处要穴都给剑给刺中过,伤痕深浅一致,大小等同,定是用剑高手所致。依我看来,起码也有段施主这般身手。”除杨萍之外,三人俱是一惊,段念的剑法可是有目共睹。怀远还曾与段念比试过,是以知她深浅。怀远接着道:“当下能有这般身手的,自有一些,莫不是曾名动一方的豪杰之士。但他们今已悉数隐归,实在想不到还能有谁。”董玉忽道:“也无须理他是谁,大师的意思是,教我姊姊来对付他?”怀远道:“正有此意。想来也唯有段施主能有一战之力。倘若真有交手的时候,须得段施主出手相助。”董玉心想:“姊姊是教我领来看热闹的,真州城外驿站一事,也是见古宁南方才出了手。若真教她参与抗金一事,怕是未必能成。”
见段念神色不变,杨萍忽与段念道:“他们都这般推崇你的剑术,你却迟迟不肯应,难不成是徒有其名?”她可不知段念来此本无抗金之意,还道也只是奔着群雄会来的。古宁南道:“萍妹,你不懂可别乱说话。”杨萍见他又替段念说话,不满之下口不择言,道:“哼,你那不教我的剑术,定是她的,对不对!”杨萍所言不假,竟说得古宁南哑口无言。段念却在此时道:“既然如此,我应下来便是。”怀远一听,大喜道:“烦劳啦,此是为民之举,必得黎民称颂。”董玉又道:“大师,出家人可莫要常将名利挂嘴边,我姊姊可不是沽名钓誉之徒,不过事在人为而已。”说这话时,眼睛却是望向了杨萍。怀远闻言,道:“董姑娘所言甚是,罪过罪过。”
事情商议完毕,怀远便告辞离去。四人用过晚饭,也该各自回房休息了。杨萍却缠着古宁南道:“南哥,我们出去耍会儿罢。”古宁南道:“天都暗啦,又不过节,怕是没甚好耍的,还是早些休息罢。”杨萍不依,又道:“上回在绍兴不就耍过一回么?也差不多这时候,还不过节呢。”古宁南无奈,又道:“今个都累了一天啦,往后再说罢。”他心头可知杨萍在打甚么主意。杨萍心想:“白日里打了一架,他许是真是累了。”这才道:“那好罢,不过下回你可一定要带我去耍。”古宁南长叹一口气,道:“行行行,只消你听话,可莫要小肚鸡肠。”杨萍一听古宁南应了,其余的话毫不在意,已将带有挑衅的眼光看向段念。
段念浑若不见,只与董玉道:“玉儿,回房休息罢。”说着,自个已起身走了。董玉应了声,起身时又朝杨萍瞪了一眼。杨萍朝董玉吐了吐舌头,又与古宁南道:“南哥,我先回房啦。”空留古宁南独坐,叹道:“唉,此处相逢,真的是喜忧参半,可教我如何是好?”便也自个回了房间。
入夜良久,董玉见段念房间的灯火仍未熄灭,这便溜了进去。正见段念端坐在桌前,不知思忖些甚么,便在一旁坐下,悄声道:“姊姊,那丫头分明都在挑衅你,你肯吞得下这口气?”段念道:“玉儿,你又多心啦。”董玉道:“也不管你对那古宁南的态度如何,但事由那丫头挑起,咱不回礼未免显得是怕了她。”段念道:“你方才还教那和尚莫将名利挂嘴边,说我亦非沽名钓誉之徒,这会儿怎又来教我去争这输赢?”董玉“唉”了一声,道:“那不是说给那丫头听的么,怎你也信啦?”段念摇了摇头道:“我可曾争过甚么名利?”董玉径直摇头道:“不曾。”段念道:“是以,你虽是有意说与她听,却未尝不是真的。”董玉仍有不甘,再要劝说段念,却听段念道:“好啦,这事就到此为止罢。该是如何,便是如何,你我说再多,做再多又怎样?她要闹,你便由她闹去罢,不理她便是啦。”董玉闻言,茅塞顿开,心道:“原来如此。姊姊根本不去理她,便是浑不将她当回事,置之如空气。她再要闹,反倒是她自讨没趣啦。”一想到这,不禁又暗暗佩服段念,道:“我明白啦,姊姊,我这便回去睡觉。”段念“嗯”了声,道:“去罢。”待董玉一去,她自个也就寝了,但漫漫长夜,思绪涌动,如何才得以安眠?
那厢古宁南房里虽早已熄灯就寝,人却何尝不似段念这般辗转反侧?更有隔壁杨萍,一怀愁绪,无处能消,唯有以心藏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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