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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段念抱着董玉在船头呆呆的,似丢了魂一般。实则,她正回顾起这近两年时光。犹记得方从才回陆地那段时日,玉儿那般活泼多话,活脱脱一个毫无心事的小孩。扬州城里胡吃海喝,西行路上惊险忧惧,宛如就发生在昨日一般。但此时一回头,已不再是一两年时间之差,而是生与死的阴阳相隔。
玉儿喜欢这纷繁的人世间么?也许初始时,自是欢喜的。关于幼时的记忆,关于对新事物的好奇,食物、风光……奈何这世间并非所有的事物都似想象中那般美好,欲望人心,终究难以揣测。所以,风雨几番肆虐之后,纵然她仍是一脸赤诚,里子已不是小孩的心性。她有了所牵绊之人,有了所厌恶之事,亦有了各种忧愁与烦恼,恐惧与惆怅。于是言语未必能明心意,所以囿于肺腑,而不复流露于表。
许是世上走一遭,人总归会因事而变。段念默道:“玉儿呀玉儿,或许你并无意回岛上去,但世事人心,终归不是你所欢喜的。姊姊先送你回去,待此间事了,必来陪你。至于林熙……”她又何尝不知林熙于玉儿无意,他更多的目光反倒是落在了自个身上?可这毕竟是林熙的思绪,是她不能够左右的。事已至此,她自是不会再去杀林熙了。况且如今董玉已去,她能做的,也唯有对林熙视而不见,置之不理。“且由他去罢。他晓了自家往事,还不知是福是祸,有多少事等着他……”
古宁南见段念呆了良久,忍不住上前道:“你莫要如此这般了。是我,这回是我害了小玉。若非我拦住你,刘忠勇早死了,如何害得着她……”说着,他声音愈加低沉,心头极为不忍。委实,若非他好奇心强,想多知会些海盗的内幕,并损辱刘忠勇一番,焉能留得刘忠勇去害了无辜的董玉?可世事如斯,岂能早知?说再多、责备再多、悔恨再多也都无济于事。段念初听得古宁南说,冷不丁瞧向古宁南,眸子里寒气如万年之冰,只吓得古宁南不自主地从低沉转为惊恐。但那要杀人一般的眼神,只驻留了刹那,随即转变为空洞。段念缓缓扭过头去,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古宁南缓过神,道:“你若要怨我,我一一受了便是,那本是我自讨的。可你要如此,好坏我也随你一块。”段念这才冷冷道:“我的事,又与你何干?”古宁南一怔,忖道:“你的事又与我何干?是哦,悲喜愁虑,都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一厢情愿,终究还是有情。因为有情,故才有愿。当时未流落君山岛之时,古宁南已隐隐对段念的情愫滋生,不过畏于段念的冷漠,不得已才自行压制。待得流落君山岛之后,一日不见,反复思之,所以情根才得以自由蔓延。偏是又有了杨萍在身侧,这情愫却不是分而减半或此消彼长,反倒双双得以蔓延。他虽暗自发狠欲要忘了段念,长期以来终究未能如愿,不过勉强抑制住了对她的情感罢了。他眼里的段念,素来冰冷高洁,何曾有今日的落魄?今日见了她这般状况,不由得又揭开了他心头那道对段念滋生出的情愫的封印。可段念的一句“我的事,又与你何干”不由得将古宁南泼醒,且不说段念无意于他,便是有意又如何?他心里还藏着一件见不得光的事。那件事若被揭开,便似一场风暴,只能教他死,或是生不如死。
古宁南已无言以答,心头更是乱到极点,只暗骂:“真是苍天弄人!”又想:“当下我是万万不能离她而去的,可又该如何是好?”于是僵了良久,自个黯然回了船舱,神色凄然。他虽听得段念说带董玉回甚么岛,却不知具体处所,只得控船往西边去,想着先回陆地。段念见了航向不对,终于不再那般迫人,与古宁南道:“往南边去。”古宁南一听,又涌起一股欣喜,如枯木逢春、久旱逢雨,当下忙依着段念所说的去做。
过了几日到了海岛,段念抱着董玉舍船去了。古宁南也在后头默默跟了上去。虽然这几日段念不过说了些怎么去海岛之类的话,态度已明显缓和了不少。原来段念沦落海岛的这些年,除了哥哥李逸,便是只有这个后来的董玉而已。如今李逸、董玉相继离她而去,而她又受仇恨的驱使、赵鸿明等的欺骗,内心已是愁云万里。更兼之早些时候,她亦对古宁南生出过情愫,如今古宁南默默候在身边,不免变固执为脆弱,变冷淡为柔和,心里难抑制的情感慢慢又萌发出鲜嫩的芽儿来。
从岸边但茅屋,过后山山洞至山顶,古宁南一路随着段念前去,看了境况如此荒凉,心头猜测道:“这便是她长大的地方?究竟比我的又差了一筹,可真苦了她一女子啦。”
山顶李逸的石堆已被海风吹落了不少石子,不复从前高耸,略显荒凉。倒是古宁南见着那块插入底下石头里的木板,不禁悚然:“好利害!”又望向段念,暗道:“是她的手段么?”那厢段念却不及理会他。段念本打算将董玉葬在她父母处的,后来想董玉还有牵挂的人,就似李逸念着故土一般,便将董玉安葬在了次于李逸石堆的一处平地上。
待掩完土,天空竟然飘起雪花来,一片一片,如花瓣,似鹅毛,在海风吹拂下翻转乱舞。段念望着给灰色云层掩得严严实实的天空,不禁想道:“我的世界如牢笼一般,现实竟也如此。”古宁南还道她是看着雪,便道:“这顶上冷,且下山去罢。”段念回过神,虽不答他话,却迈出了下山的步子。茅屋久无修复,早已破烂不堪,住不得人,于是只得住在那已被熏得黑黝黝的山洞。一路古宁南又拾了不少木柴,在山洞中烤起火来。此刻,他最想要了解的莫过于段念的下一步打算了。他已收了怀远的信,须上少林一趟。便想道:“这一趟若与她一块,说不准便是滔天大祸;若自个一个人去,又放心不下当下的段念。”已是万分惆怅。又有:“此时对段念的情愫又已迸发,回去之后,该如何面对杨萍。”两回事聚在一块,饶是他平日自忖有些头脑,竟也愁眉不展起来。
一连数日,眼看就是除夕了。段念都没有出岛的意向,不免又教古宁南多填一份愁绪:“这般久不见我回去,萍妹定是着急得很。”偏又不忍去询问段念,他也只得暗自着急罢了。
这一日,已是正月初三,段念忽与古宁南道:“走罢。”古宁南闻言大喜,道:“我们这是回陆地去吗?”段念倒给他的反应惊着了,毕竟数日以来,他都闷闷不乐,一副伤心不已的模样。古宁南见了段念诧异的眼光,发觉自己失态了,忙敛去表面的欣喜,故深沉。段念这才点了点头。她心里头原已有了计划:玉儿虽然去了,但大仇未雪,岂能贪图安逸?且不管寒布衣,至少放不过林敬业以及教唆林敬业的官府。何况,还有龙啸天临死前的疯言,背后谜团仍不得解。
两人上了船,往西航行,到了初五日,才到平江府上岸。此时,剿灭海盗的风波尚有余热,仍教路人津津乐道。但更教人们论道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日古宁南追着段念离去之后,林熙一面想着刘忠勇所言的往事,一面又想着董玉为救自己而起而死,不由得惊恐万状,竟然发起疯来,狂笑几声,又哭着跑了。余下的随从大骇,忙在岛上四处搜寻林熙。好坏林熙都是他们的二少爷,更何况他们是奉林敬业之命来保护他的,他若有甚么闪失,林敬业岂会饶了他们?不过他们区区五六人,怎能找遍整个岛屿?又只得去借助群雄和水师的力量。
这么多人找了一日一夜,仍是毫无踪迹。便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林熙忽又现身在海盗寨子的大堂。随从们闻讯赶来,见林熙已无疯癫之状,不过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忙大喜道:“少爷,可教我等好找哇。”忽见林熙微微扬起嘴角,勾出一道笑痕来。可那笑容却教人不寒而栗,仿佛是魔鬼才有的笑。随从们正慌了神,林熙又走上前来,气势如黑云般磅礴,直逼众随从退却。听林熙寒声道:“走,我们回家。”随从们打了个哆嗦,纷纷应了他。于是林熙倒成了第一批登陆的人。
航行了几日,眼看着便要登陆了,随从们都松了口气,想着:“只要回到林家堡,再不干我等的事呐。”哪知一向温和待人的林熙倏忽向众随从发难,长剑挥舞,残呼声惊起,最终只留下几具尸体。
林熙快马赶回台州,一到府邸,已有家丁出门迎接,不断夸赞他,说甚么英雄出少年,前线杀敌,精忠报国等等。此时海盗岛屿上的事,尚未传来,因此众人无一知会林熙的经历。林熙听了夸赞,只冷冷地笑了笑,教那些家丁颇感诧异:“二少爷一向柔和,今日这笑,怎教人倍感阴寒?”又想:“定是战场杀敌,浴血养成了此等气质。”故此都不多想。又见林熙绕开大堂,往厢房去了,家丁们忙道:“少爷,还没见过老爷呢。”林熙顿下步子,道:“我有急事,要同哥哥商议,待会便去见爹爹。”家丁们听了,这才罢。
果见林熙直奔林昊厢房而去。一进门,正撞见林昊与一丫鬟逗趣,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林昊见林熙来了,也沉下脸去。自打他的腿废了,林敬业得知无法恢复之后,他便渐渐受了冷落,因而对当下倍受恩宠的林熙更不待见,只教那丫鬟退出去,又冷冷与林熙道:“许久不见熙弟,此次前来,可是有甚么要事?”他自是知会林熙参与了抗金一事,如今金兵败退,林熙也颇具荣耀,便避开抗金一事不说,只说许久不见,以免得林熙在他面前张扬。哪知林熙对这些并未有半分意味,只对那名刚要退走的丫鬟道:“替我铺纸研墨。”直到这时,林昊才惊觉林熙的气质,竟与之前大相径庭,又想道:“我到要看看你能耍出甚么花样。”
那丫鬟料理好之后,林熙便遣她出去,自己也不搭理林昊,只在林昊的书桌面前写起字来。林昊行动不便,虽想着去瞧瞧林熙写了些甚么,又搁不开面子,只得干等着。
林敬业早已闻得林熙归来,便在大堂候着,好询问他近来情况。不料家丁来报,说林熙寻林昊去了,不禁皱起眉头,心头微怒。又候了一刻钟左右,仍不见林熙前来,已是按压不住怒火,便要主动去寻林熙。这时,忽见贾悦容哭丧着脸跑来,骂道:“我的天耶,你瞧瞧你那儿子,这是要做甚么,拆了这个家不成?”林敬业本已不悦,这会儿又见贾悦容这般模样,便顺势发起来,道:“嚷嚷甚么,我还喘着口气呢!”平日里贾悦容哪听得林敬业这语气?不由得也嚷嚷起来:“我娘俩真是没法在这个家呆啦!没错,你们父子亲,林熙又四肢健全,不是昊儿能比的。如今你也不管昊儿啦,就让我们娘俩死啦算啦,免得你心烦……”林敬业听她如此,也不好再多话,免得火上浇油,只道:“你说,到底出甚么事啦?”贾悦容这才抹了把眼泪,将一张宣纸递给林敬业,道:“你自己看!”
林敬业接过宣纸瞧了瞧,立马变了色,道:“人呢?”贾悦容恨恨道:“早不知被带到哪去啦!”林敬业将宣纸揉一团,骂道:“这畜牲反啦!”喘了几口气,似是知会了甚么,又与贾悦容道:“你且莫急。他虽留了这么句话,但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断不会做出甚么过格的事。”说是如此,两人仍是不得平静。
到了除夕这日,林敬业与贾悦容两人来到海边一处绝壁,远远见着了林熙与林昊。待两人走近,约摸隔着林熙四丈远便被林熙喝住。林敬业心头大怒,但林昊当下在林熙手上,怕林熙会做出甚么意外举动,只得隐忍。林昊被此刻五花大绑,面容憔悴,见林敬业与贾悦容来了,忙呼道:“爹,娘,快救我,救我!”贾悦容见了,心如刀绞,不禁喝道:“林熙,你将昊儿怎么啦?”又与林昊道:“昊儿,你莫着急,爹娘会救你的!”林熙冷道:“没怎样,不过饿了他两天!”贾悦容闻言,骂道:“你个杀千刀的,他可是你兄长,你怎么能这样待他!”林熙又是冷笑,却不答话。林敬业早见林熙有异,柔声道:“熙儿,你这是怎么啦?有什么好好说,都是一家人。”林熙道:“嘿嘿,一家人?先教她过来罢,你不许动。”言语之中,颇是无礼。不过是他仍旧惧怕林敬业的武功,这才不许他靠近。
贾悦容看了林敬业一眼,见林敬业微微点了点头,这才缓缓过去。贾悦容心头亦极为恐惧,战战兢兢,一面与林熙道:“林熙,你可莫要乱来,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大娘。”林熙冷笑着退到林昊后边,只静静地瞧着贾悦容。良久,贾悦容才到林昊跟前。因惧怕林熙倏忽发难,她才忍住不去解绑着林昊的绳索,只抚着林昊的脸颊道:“我的儿,你受苦啦。”心里仿佛在流血。
林敬业这才道:“熙儿,有甚么你便说罢。”他忖道:“林熙有如此举动,定是遇着了甚么事,又或者是那件事……”一有念头,便是他自个也慌了神。
林熙不答林敬业,一面盯着他,一面走到贾悦容旁边,低声道:“大娘,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吗?”贾悦容闻言,睁大眸子盯着林熙,满脸恐惧,又不自觉地开始往后退了,颤抖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病死的,不干我事……”林熙倏忽出手,左手直抓贾悦容,右手忽打袖子里落下一把匕首,握紧在手,上前架去。那厢林敬业早有防备,一见林熙动手,立马奔过去,想抢下贾悦容。奈何他终究隔了四丈之远,再怎么迅速,也是比不上林熙的咫尺之遥。贾悦容因不会武功,片刻便被林熙抓着,匕首亦在同一时刻架在了脖子上边。林敬业尚只奔了两丈,便已被林熙一声“站住”给唬住,只得退了回去,一面又稳住林熙道:“熙儿,莫冲动,万莫冲动!”
林熙制住了贾悦容,将之挟持到林昊后边,满脸邪笑,似是着了魔。听他朗声道:“爹,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可得想好了回答,万不要错了或是漏了甚么。”林敬业心里大骂林熙不孝子,却不敢有丝毫表现,生怕惹怒了林熙,忙道:“你问,你问。”林熙道:“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林敬业一怔,好似整个灵魂都被抽空了,心道:“果是这样了……”又想:“他这般模样,定是知会了不少,我若再撒谎,怕是容易露出马脚。可若是明说,也保不准他动起怒来。”一番踌躇,几经权衡后,林敬业终是妥协,叹息道:“熙儿,这是爹的错,是爹爹贪图名利,下手……杀了你娘!”林熙闻言,竟是一阵狂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我爹,十九年来,竟藏得这般深!”林敬业见得他状若癫狂,心里发起毛来。林昊却壮着胆道:“那也不干我与我娘的事呀,弟弟,放了我们罢,我们只当甚么都没发生过!”林熙道:“哈哈哈,若非你娘心胸狭隘,自私自利,又贪慕荣华富贵,我娘焉会丧命!”说着,手里的匕首一划,割破了贾悦容颈部动脉,血液径直喷洒出来,淋了前边林昊一头,直将他吓得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已是不敢了。
林敬业见状,怒吼起来,骂道:“畜牲!畜牲!”满眼通红,便要过来拿下林熙。却见林熙表情一呆,一手推开贾悦容,一手丢了匕首,眸子里哗哗流下泪来,朝林敬业跪了下去。林敬业奔过来,揪起他的已领,举掌便要拍下。林敬业修为高深,这一掌拍下去,林熙哪还有活路?偏是林熙毫不在意,在林敬业将要拍下的那一刻,道:“爹爹,我想娘亲啦。”林敬业一怔,那一掌迟迟拍不下去了,他不禁也念起许漪来,虽已隔了这么多年,许漪却无疑是他最喜欢的人,即便两人在于诸多事情的看法上有着分歧。那些日子里,许漪总会让着他,设身处地地替他着想。可他,终究狠心朝她下了毒手,半点情面不留……
却在林敬业走神回顾往事的一刹那,忽觉背后一凉,惊醒了他。他满脸怒容,一巴掌甩在林熙脸上,将他拍飞丈许,更将背后的林昊撞到悬崖边上,吓得林昊连连尖叫。林敬业自己也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指着方才爬起的林熙道:“你这……逆子!逆子!”说着,嘴角竟流出一股血来。原来,林熙在林敬业走神之际,抽出了另一把被在袖子里的匕首,整个打林敬业后背没入。此刻林熙半边脸上已经给拍得血肉模糊,牙齿脱落,骨骼欲裂,但仍是倔着起身,盯着狰狞狂笑,以不甚清晰的声音道:“娘亲,我给你报仇啦,我给你报仇啦!哈哈哈……”只看得林敬业心惊肉跳:“这哪里是个人?分明就是魔鬼!”但他受了那一剑,即便功力深厚,也撑不了多久,终于还是倒了下去。
林熙笑意不泯,回身抱起林昊。唬得林昊呼道:“你还要做甚么?不……不要……你不可以这样……”林熙竟是抱着林昊一同跳下绝壁,闭眼跳落之前,只喃喃道:“来生,若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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