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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儿臣想奏的,便是此事。官仓无米,却有价值三百万,用以逢迎媚上的奇珍异宝。若十日后,赈济断了,先饿死一批人;六月赶插不上秧苗,来年颗粒无收,再饿死一批——一旦此事传出,恐百万灾民哗变,难以弹压。一州乱,比淛州更惨的其余州府乱是不乱?如今距周朝末年之乱仅三十六年,前车之鉴,儿臣不敢不思。到时天下大乱,皆由淛州起,那一干罪臣是我大楚千古罪人,又岂是‘谋反’可以一语蔽之的?”他再叩首,仰头与珠帘后的楚帝对视,道:“——儿臣不得不斗胆,立斩此五人。为向父皇尽忠尽孝。”殿中落针可闻,高锷得赐座在旁,低垂头颅,轻眯的双眼却露出森冷,这番话不是静城王说得出的——他即使再有禹、稷之仁心,毕竟是个男子,又怎能说出这一番忧急天下万民饥无食、寒无衣的说辞来?那番话中拳拳的慈母心怀,静城王不能有,群臣不能有,楚帝不能有,世上任何争权夺势的男人都不会有。那势必是一个女人的话语,却借静城王之口,吐出在唯有男子立足的朝堂之上。一时之间,余响不绝,竟有振聋发聩之意。——却也仅回荡了一息,列身金殿之人哪个不是拼杀出来,心如铁石之人,父母妻儿亦可以不救,又何况天下万民与之无亲无故。俄而珠帘响动,宝珠摇乱,满殿人失色,竟是楚帝一步步走了出来。他享天下三十余年,此时行下台阶,便如猛虎盘踞。萧尚醴银牙紧咬,楚帝蓦地纵声大笑,道:“这么说来,你无罪无责,反而有功,忠孝两全!——寡人的大楚没了你,就要大乱——若非你当机立断无诏而诛,此时已然亡国——是也不是!”冷汗霍然布满后背,萧尚醴面色如雪,强逼自己不退反进,一步步如在刀山火海,白骨血肉中前行,踉跄跪在台阶上,楚帝前,道:“儿臣不敢。”群臣寿山王都在他身后,不敢动弹一下。楚帝不待他跪稳便一脚当胸踹出,便如对待寿山王一般,将他踹得滚落阶下。那砰然巨响使在场诸人都汗湿衣衫,高锷亦颤抖离座,被门生搀扶跪下。萧尚醴额上冷汗涔涔,伏地许久并无声息。楚帝暴喝道:“乱臣贼子,不是你还有何人!卫士,来!来!”萧尚醴忽流泪示弱道:“父皇……”那双美目竟已通红,他低声道:“儿臣听闻,‘上行之,下效之’,‘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父皇千古仁君,在周天子失道之时救斯民于水火,为天下开太平……父皇,父皇已建大楚千秋之基业,必留青史万代之圣名,皆因各地有小人谄媚以求宠幸,媚上欺下,苛待百姓,长此以往,才父皇英名受损。儿臣……敬爱父皇,不能坐视,故而宁可冒犯父皇,也要进谏——”铠甲铿锵,左右两排执金吾执兵上殿,见萧尚醴悲泣,这些粗豪之人竟猛一下束手无策,瞠目结舌,当啷三四声,不止一人手中铜器坠地,不忍上前对他威喝一个字。萧尚醴满面泪水,自阶下爬起,跪立膝行上前,抱住楚帝双足,再三叩首,哽咽道:“求父皇罢建宫殿,以免予小人可趁之机。儿臣愿以死谏,若父皇不许,请赐儿臣一死。”楚帝分明知晓他是挟大义忠孝以迫天子,却陷入恍惚。那张脸,珠泪凝睫,绫带滑落,露出其下遮掩的红痕——艳若海棠啼血——朱唇已失血色,光洁额头上那片血花颤动,他仿佛看见月前静城王满面鲜血,他仿佛看见更久以前——元月宴上,静城王还不是一个他忌惮的皇子,而是他今生唯一疼惜过的子嗣,那个宁愿为他挡刺杀,奄奄一息的幼子——他当时勃然震怒,几乎要屠尽与宴之人,如今,却为何对自己的骨血这样无情?太子,齐阳王,英川王,那些孩童在年幼时都曾坐在他膝上。“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尚犹可”——那么四摘呢?他膝下已不知不觉空虚,若再杀静城王,他固守三十年,为之连杀三子的皇位,难道要传给寿山王一般的平庸之材?他冷冷看向静城王,那张脸便是情孽!他在萧尚醴面容中见到这一世五十年,他寻觅不休的相似容颜。周天子鹿苑之中惊鸿一瞥,她在湖畔桃花树下,不听宫女哀求,执意提起裙摆去拾那飘在湖中,上书“永懿”的纸鸢。那一眼足使他魂牵梦萦,夜夜筹谋,杀尽周室血脉夺她为妃。虽得到后不再有昔日惊心动魄之感,但她毕竟是他今生痴迷过的女人。楚帝如同立时衰老十岁,对萧尚醴发顶,哑声道:“……以性命进谏,你便没什么好怕的?”大事已成。萧尚醴心头巨石落地,眼中一涩,这才真落下泪来。作戏时不介意宛转泣告,这时却抿唇不肯哭出声,跪在他身前静了一时,才道:“儿臣只怕万民在大楚治下,日复一日置身水火之中……民生已如倒悬,我却救不得……”“罢了,罢了。”楚帝道:“什么死谏,童言无忌,寡人不同你计较。今日之事,静城王功过相抵。寿山王勾结罪官,私相授受,回府思过。”厌烦转过身去,拖着步子拾级而上,回到珠帘后。萧尚醴闭眼,双目中滚落一滴泪,不知是喜还是怅。寿山王跪在阶下,摇摇欲坠,已再难撑病体,当众倒地昏过去。一座楼阁建在王府高处石山的景致上,庭外疾风骤雨,满架蔷薇细枝无力,正对一扇窗。午后天阴,萧尚醴静坐窗边,在王府内也不束那绫带,只穿常服,不戴冠,头发松散一半,随意披拂两肩。自朝会陈情后,寿山王闭门思过不出,他也告病不出。这般双眉含愁,对花不语,额上红痕竟比雨打蔷薇娇艳。他伸手轻触辜浣的手,道:“已到六月,阿嫂还暖炉不离手,太医这般无用!不如召那殷无效看诊?”辜浣笑道:“哪里就有什么呢,这几天雨气湿冷,过去就好。”她还想说些话宽慰,却微微一怔,没有再说。萧尚醴原想问她乐逾——自前度撞伤额头,乐逾探望赠药之后再不曾与他相逢梦魂中。他体内雌蛊不安,夜深人静时总听闻一个离奇哭声呼唤“娘亲”,这定然与乐逾有关。但他不能问辜浣,辜浣知他与乐逾更夜园一役后在那密室里发生什么,却以为他药发时神志不清事后被瞒了过去,绝不能引她惊惕。既然乐逾不愿留,他就唯有出其不意强留他下来。皇位排在乐逾之前,如今皇位已十拿九稳,留人他也早有谋划,切不可在此时功亏一篑。萧尚醴道:“阿嫂为我出了两策。一为‘明志’——”辜浣微吁,便是当初联合高锷,引一干诤臣上书进谏,使静城王可以挺身而出剖心明志。否则他虽是昭怀太子胞弟,上有其他兄长,为何要争位?为何皇位又非他不可?必要使群臣明白,因他是为天下生民安身立命而争。其中几成真几成假已难分清了。萧尚醴再道:“二为‘纵火’。”楚帝一怒,必定将他贬去眼下最水深火热之处,他便刚好引那一把大火滚滚浓烟烧回大楚都城内朝堂上。辜浣叹一声,萧尚醴道:“然而我并没有按阿嫂教的做法,而是按我自己的做法去做。如今都如阿嫂谋划一般奏效了。”他这月余以来行事,如火中取粟,几次三番剑走偏锋,都不是辜浣教的,她素来点到为止。辜浣轻声道:“或者如我教你那般,才是行不通的。这几日我梦到从前许多事,我能思量的陛下早已思量到了。若是你没有自作主张铤而走险地搏过来,只怕今日已步尚酏的后尘。”她忽而释然一笑,萧尚醴抬起头来看她,那双美目望了她一晌,道:“阿嫂为我出了两策,我在这两策后又加了一策。这一策比起阿嫂如同儿戏,但却足以使寿山王万劫不复。”辜浣道:“哦?”萧尚醴道:“朝会后我对寿山王说了一句话。寿山王不日必反。”辜浣双眸闪动,寿山王对其母之死多年来耿耿于怀,并非宫廷秘闻,她蹙眉道:“你对他说:‘和妃乃是陛下手刃’?”萧尚醴却摇头,美艳眉眼转向窗外雨幕,水红蔷薇已被打落满地,他唇色却是朱红,启唇道:“我说的是:‘父皇早就知道你是个孽种’。”这雨下到傍晚,夜雨初歇,太液池边一座半临水的宫殿明灯高悬。殿四面都是茜红纱幕,宫女拉动引绳使纱幕摇动,十六名美女在纱幕中持素纨团扇起舞。楚帝偕容妃坐在上首,玉阶下第一席便是静城王萧尚醴,高锷等数位重臣也在有幸奉诏之列。殿中宫女太监往来侍奉,繁华的歌舞灯火远远传出,飘荡在夜色之中粼粼池水上。猛然鞋履磨擦之声响起,楚帝慵懒躺倒,双眉忽地一拧。萧尚醴面容不变,满殿歌舞如被凝住,一个亲信太监蹒跚上前启禀。楚帝讥笑,目光扫过萧尚醴,道:“你的兄长——反了!城东暴乱,静城王,寡人命你丑时之前荡平乱党,他既不知死活,寡人便准他自取灭亡!”你既逼反了寡人的另一个儿子,便由你来平息此事。赴宴诸臣都暗自度量,寿山王何其不智,全无征兆,突然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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