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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庐已经结好,挂着百子千孙的帐幔,那是他要成亲的地方。这顶帐幔曾经也被送到了宫中,交到了她的手中。都说多少有福气的妇人绣过,新人便有多少福报。因为是清河王的青庐,所以宫中的妃子们竞相表现出自己的殷勤奉承,抢着去添针线。然而她却始终没有去动,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她是个最没有福气的,何须去给他的婚事上添一点一丝的阴霾呢?无论如何,她是诚心希望他幸福的。就算自己已经处在阿鼻地狱中,仍然还希望他能够处在清洁污垢的极乐净土。
清河王府,多少次梦中出现的地方。宣德里东,御道南,门前种着一棵梧桐树,高数尺。走进去,正堂上书“和光同尘”,是素时会客之所。她之前却从没有注意到,庭前种植着几棵树,枝叶稠密,有果实垂坠而下,似乎像极了柑橘。然而橘生淮南,洛城能种的不过是枳树。多有相似,然而却苦涩非常,不可食之。她自觉口中已然有了苦涩之意,却只扭头看着曲折缦回的走廊,一直向着后院延伸而去。正堂之后是他寝居之处,他是个淡雅高洁的人,因此院中多种芳草,薜荔爬满了白墙,散发着清幽的香气。记得墙角还种着些杜若,只是她待在这里时,不是花期。这处院落的东侧,便是种植着半池荷花的凌波院,临水相照,玉人一方。那时他总站在池水的另一边,负手含笑地看着自己,夕阳的光芒落在他的身上,流动着华美又温暖的光芒。
今日的他,穿着自己从没有见他着过的红色衣裳。这样浓烈鲜妍的色彩穿在清冷如玉的他身上,少了俗艳,多了清贵明朗。饱和的色彩,仿佛是盛夏的阳光一般,灼的她无法睁开眼睛。心上有火烧一般地痛感,让她就算是强制压抑,仍然是灭顶一般的绝望感觉。心肺如绞,偏偏手脚冰凉,明明是秋日,汗却浸透了后背。
曾经她以为,总有一日,他会穿着这样的一身衣裳,前来娶她!
太阳穴剧烈地跳动,她能够感觉到血脉绝望的感觉,在浑身上下流动着。知道是一回事儿,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她强自伪装的坚强,终究在看到他的短短一瞬,崩溃坍塌!原来她并不如自己想得那样大度啊!在这个地方与她相爱的人,终于要娶亲了,然而她却守着无望的人生,慢慢腐朽陨落。他曾经说过,等他三年,可如今还不到时间,他们的身边却都没有了彼此。
她忽然想起了初见时的那池芙蕖,花开花落,缘聚缘散,原来求不得和放不下果然是最苦的。
婚礼在黄昏之时开始,此时时辰尚早。王府特地腾出了正堂作为皇帝和她的休憩之所,她移着虚浮的脚步,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过他的身边,在白檀的气息中,一步一步走到正堂的。她不知道,她的裙角擦过他伏在地上的衣袂时,拓跋逸的心也纠痛的不能呼吸。他苍白的脸在红衣的衬托下,异常的诡异,异常的触目惊心。
用了午膳后,妙华被允准在王府中走一走。虽然身后仍然跟着那个面无表情的,无比讨厌的陵光。然而,她却有些满足。她不傻,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去接触拓跋逸,明知道永远处于他的监视之中,何必去给自己和拓跋逸增添灾祸呢?精心伪装的仇恨,是他们如今最好的一种关系。她只是想看看这个曾经让她觉得最悸动,最温暖的地方。
不知不觉,竟然就这样走到了凌波院中。院门上的青琐已经锈迹斑斑,但还是拒绝着她的进入。她却不肯死心,伸手去推,门上的尘灰微微扬起,她不觉咳嗽起来。咳到泪眼朦胧时,终于在一点点缝隙中,看到了因长久无人居住,颇有些萧条的房屋。一池菡萏都已经成了枯荷,却无人肯收,只由着它们自生自灭。墙上爬满了女萝薜荔,仿佛是一个草木堆砌而成的一般。
万物萧条,亦如人一般。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墙角的青苔之上,酸涩却不敢哭出来。
“见过昭仪娘娘!”这一声清朗无比,却是很久没有听过的声音,也是很久没有见过的人。回眸一看,果然是拓跋迅。自从她被封为充华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两年时光,曾经那个单纯爽朗,带着他去四通市玩耍的少年,也变了许多。他是这些人中,变得最多的一个。不是相貌,而是那双眼睛,还有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两人之间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会骂她,会哄她,会在她面前毫无忌惮地说话。这么多皇室子弟中,数他最为单纯,最大的梦想有两个:一个是他的九哥即位为帝,一个是做个闲散的王爷,生很多很多个孩子,陪着他骑马打猎。
骤然再见到他,却有了恍如隔世之感。妙华有些心酸,却更多的是欣喜。
“阿迅,是你!”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她不再叫他速卿,而是随着拓跋逸一起,叫他“阿迅”。那时她以为自己会成为他的嫂子,然后借着这个名分,欺压他一辈子。多么单纯美好的少年心性啊,彼此间的斗嘴都会是一种快乐。
听到这句称呼,拓跋迅的嘴角动了动,勉强牵出一个类似于笑容的东西。然后对她十分郑重地又行了一个礼,道:“昭仪娘娘,礼仪不可废,还是称臣为北海王吧!”
这句话说出口,空气便是一阵安静。妙华分明感觉到了呼吸的微滞,有一种疼痛又伤感的情绪,蔓延在胸口。她清楚的知道,他们曾经毫无芥蒂的友情,也随着她的入宫,烟消云散了。他在怨怪着自己,不肯去体会她的痛苦。
她看到身后的陵光,那个带着审视的眸光。一股厌烦之气陡生,她有些自弃地扯着衣袂,从善如流:“北海王……近来可好?”
拓跋迅微微一哂:“劳娘娘关心,臣过得还不错。幽州被李惟所占,臣这个幽州牧当得无比轻松,只需要在京中无所事事,斗鸡走狗便是。”
话说的是好,但是其中的愤懑和不甘却尽数显露出来。妙华不欲他多说,因为知道这些话会悉数传入拓跋适的耳中。如此颓废的阿迅,仿佛是折断了翅膀的飞鸟,满腔都是牢骚,若是被拓跋适得知,必然会找他的麻烦。无论再变,他的那份直爽还是没有变。
“府上可好?”她又问。
“一妻五妾,五个孩儿,”他答得利落,眉峰上挑,“还不错吧,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只好成日在内宅厮混了。”
想起了他曾经儿孙满堂的宏图伟志,妙华的心下一片柔软,唇上也带了微笑:“多子多福,阿迅……北海王从来都是个有福之人!”这句话是一句真心话,她真心希望拓跋迅能远离朝局,过上简单温馨的生活。那是她的夙愿,是她永远也企及不了的幸福。
“娘娘如今和臣站在这里说了这么许久的话,不会担心圣上不高兴么?”拓跋迅扫了一眼跟随的众人,发现一个认识的都没有,目光有些凌厉,语调也有些高,“臣与娘娘可是从无什么瓜葛,不敢惹人非议!娘娘的随从跟得这样近,难道还是担心臣有不轨之心?”
身后跟随的人听闻此言,有些尴尬,于是在陵光的领头之下,稍稍向后退了退。
午后的阳光穿过他的墨发,恍惚间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俊逸的少年。他们一起游玩过四通市,他曾在她做女官时,隔三差五的便来给她撑腰。琥珀色的眸子里,不再有意气风发,却一样的善良友好。仿佛刚在刻意的疏离,不过只是做做样子罢了。然而他说得话,却满含着悲凉。
“这个院子,他之前常常来,可是每次来都会旧疾复发。后来便让人锁了门,再也不来了。不是放下了,而是放不下……”这句话很低很低,压抑着许多情感,“莲奴,莫要伤他的心了,他放不下的人,只有你!”
放不下的人……妙华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困住了的囚鸟,翅膀折断,勉强唱着不成曲调的歌。就算再悲伤,也会被认为是自作自受,因为那个金色的笼子多么华美,他们都以为是自己喜欢的。
“那么,阿迅,帮我劝劝他,还是放下吧,对彼此都好!”她慢慢道。
伸手从头上拔下了一支发簪,递到了他手中:“阿迅也放下吧,就当你认识的那个莲奴已经死了。她曾答应过要赎回那支簪子怕是赎不回来了。再送一支吧,就当她欠你的!”
秋风细细地从他们中间吹过,有些萧瑟的凉意。妙华看到拓跋迅眼底弥漫的失望,和渐渐苍白无力的神色。她知道,他定然对她失望透了。失望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总比都过得尴尬又纠结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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