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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林黛玉的爱情诗
黛玉在大观园中诗才是最好的,几次作诗,她都被说成夺魁者。她的爱情诗很少,因为她是不可以写爱情的,爱情题材是一个禁忌。(这实在是中国文学的一个奇处。)但是在得到了宝玉相赠的旧手帕后,她“五内沸然炙起”,“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写”起诗来了。这是《红楼》少女留下的唯一以爱情为题材的诗章。即使从整个中国的几千年文明史中搜寻(包括小说戏剧中的人物),这样的未婚少女之爱情诗亦极其罕见。
那么这三首诗怎么样呢?刻骨铭心,锥心刺骨,哀婉已极。从“眼空蓄泪”到“劳解赠”,从不知“为谁”而哭到为君“伤悲”,从“镇日无心镇日闲”到“任他点点与斑斑”,从“偷潸”即偷着流泪到大哭一场,“难收面上珠”,“旧迹已模糊”,确是动人心魄。不论谁读到这里,都会为黛玉一恸。一种不准恋爱的文明该有多么惨烈,多么恐怖,多么畸形!而且此诗在小说中作用很大,后四十回黛玉死前又找出了此“有字的”绢子,又是撕而撕不动,又是烧掉,惊心动魄。
从纯诗的角度看,三首诗围绕一个“泪”字做文章,嫌单,嫌露,嫌缺少言外之意、言外之诗。其实有了第一首,没有后边的两首也行。当然第二首中的“无心”与“闲”,表达的也还有点意思,它指的其实不是与“忙”对应的“闲”,而是青春期无爱情伴侣的茫然空虚心态。
随便从《唐诗三百首》上举几个例子。如杜秋娘《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此诗作旷达语、及时行乐语,实际上无限惆怅,二十四个字,基本上传达出了黛玉整个的《葬花辞》的内容,而且比《葬花辞》更加立体,正说反说,徘徊婉转,浅吟低唱,曲折回环,悲中有喜,喜中有苟且,苟且中有无奈,无奈中仍是悲悲喜喜。《葬花辞》嫌钻下一个洞,无限深挖,其实无非是生命短促、韶光难再、青春易逝、美貌难留的千古一叹。
再如李益《江南曲》: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了。怨妇之情,百无聊赖,结语俏皮,反衬了怨妇的灵动活泼。一个灵动活泼的女子却成了百无聊赖的怨妇,更令人嗟叹。
再如李白《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这是一种无声无泪的哭泣,比哭成了湘妃竹、哭得抛珠滚玉更有想象的余地。再如金昌绪《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这又是怎样的旁敲侧击,寓千言万语于无言中,寓无限诉说于失语中。其沉痛比大哭大号还要多。
再有我们看唐诗上对流泪的描写,我们当知道,《红楼梦》并非以诗见长,它的诗的内涵与表现都嫌单纯化。由于突然有人倡读罢《红》诗可将其他古典诗词弃之如敝屣之怪论,我必须在这里说上这么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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