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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如道:“过几日再开夜宴,蒻兰姊姊一定要指点小妹一二。”秦蒻兰只淡淡道:“指点可不敢当。德明长老是稀客,请上座吧。”
诸人这才如梦初醒,不过均与德明不熟,又因对方高僧身份,当此场合,不知道该如何出言招呼合适,也多少有些困惑为什么韩熙载会邀请一名僧人出席今晚夜宴,须知他之前被免去兵部尚书一职,多少与佛教有关。
当今国主李煜佞佛成癖,在宫中大建佛寺,广募僧人。如今这金陵城中佛寺众多,大小僧众多达一万余人,其中多有贪赎淫邪之辈,均由朝廷出钱供养。韩熙载上书力谏,奏书中颇多直言讥诮之语,惹怒了李煜,以其行为放荡、有失大臣礼仪的罪名免去了他的官职。此事又牵扯到监察御史柳宣,柳宣素来反感韩熙载生活放纵,多次上书弹劾,因而韩熙载罢职被认为是柳宣进了“谗言”的缘故。柳宣为了表明自己公正无私,多次上书为韩熙载鸣冤,请求官复原职。李煜始终不肯起用韩熙载,虔诚礼佛照旧。
按理来说,这德明应该正在韩熙载所痛恨者之列,因为当初渡江南下向李煜讲述六根四谛因果循环之说、劝其向佛的“罪魁祸首”正是德明。但不知道为什么,韩熙载被罢官后反倒与德明多有来往。有人推测他是想借德明之手官复原职,有人说以他清高之为人谅来不至于此,甚至连朱铣、陈致雍这等夜宴老友亦不解其意。
而德明见到眼前珠歌翠舞景象,自己似乎也觉不妥,颇现局促之色。还是韩熙载抢上前来,笑道:“长老,你可是姗姗来迟了。”德明忙还了一礼,歉然道:“贫僧出城时已经夜禁,出南门时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抱歉得紧。”
虽费了一番功夫,毕竟最终还是出城了。众人听说他竟然可以在夜禁关闭城门后照常出城,暗忖自己在目前形势下尚无此等本事,不免心中有些愤愤起来。僧人素来在金陵城内享有特权,若真是到了宋兵压境的那一天,他们能保得南唐一方平安么?
德明笑道:“贫僧既错过了开场,下面的可不能再错过了。各位请继续,别坏了雅兴。”
众人听他对夜宴饶有兴趣,毫无出家人的澹泊,均想道:“什么得道高僧,原来是个花和尚!”心下既不以其为然,也不再以为意,当即哄笑道:“长老说得对,别坏了雅兴。下场该到软舞了,快挪出地方来!”
秦蒻兰忙带领侍女上前将南首桌椅尽数撤掉,肴桌上剩余的酒菜等先临时挪到三屏风榻前的肴桌。很快,南首腾出了一大块空地,又在东面摆了五个圆凳,供伴奏的乐伎们就座。李家明则从屏风后推出一面红色的花盆鼓,预备自己为王屋山的软舞伴奏。人群中看起来最为期待的人是郎粲,他飞快地离开了卧榻,坐到花盆鼓旁的椅子上,那里离场中心更近。
眼见王屋山站在场边跃跃欲试,李云如的兴奋逐渐黯淡了下去,她回头见到韩熙载重新回到卧榻坐定,便跟过去坐在他的右首。正欲开言讨好之时,韩熙载却突然站了起来,脱掉了外衫顺手放在扶手上,走向李家明道:“让我来试试。”
李家明大为诧异,道:“韩相公亲自下场击鼓,可谓是十分难得了。”一旁舒雅也附和道:“是啊,实在难得,恩师多少年没有如此了。”一言既出,始觉不妥,一转眼,果见李云如正狠狠地瞪着自己。他一时慌乱,有心走过去向李云如解释,又意识到大庭广众之下,时机并不适宜,是以脚下刚动,便又停住。
却见韩熙载从李家明手中接过槌杖,试着掂量了一下,笑道:“久不弹此调,手都生涩了。”李家明道:“‘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这可是当年韩相公你教我的。”韩熙载哈一笑,道:“好,看我今晚能不能做到‘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
众人听闻主人要亲自下场为爱姬击鼓伴舞,又意外得知,顿时兴致大增。德明特意站到了韩熙载身旁,以察看得真切。陈致雍又笑道:“唐代明皇帝曾亲自为杨贵妃击鼓伴舞,而今我南唐也要有‘击缸鼓、绿腰舞’的千古佳话了。”
王屋山已经站到了南首的屏风后,预备上场,闻言后更是惊喜异常,之前李云如风头出尽,下次夜宴未开,便已经以双凤琵琶先声夺人,她本以为今晚再难在气势上压过李云如,却想不到韩熙载竟会主动为自己击鼓伴奏。仅凭这一点,她就恨不得要开怀大笑了。抬眼向李云如望去,她正闷坐在榻上饮酒,适才的风光早已经烟消云散。
李家明关爱妹子,知她素与王屋山争斗得厉害,见她怫然作色,忙过去紧挨她左首坐下,左手抓起肴桌上的酒壶,为妹子新倒了一杯酒。李云如端起来又是一饮而尽。李家明叹了口气,正欲安慰几句,只听得鼓声“咚咚”响了两下,丝竹乐声顿起,舞场就此开始。
蓦见王屋山自屏风后掩面转出,恰如出峡的云,被风冉冉吹将上来。她所跳的独舞,正是其最拿手的《绿腰》,属软舞一系,动作以舞袖为主,节拍先散后慢再快,对舞者的要求极高。
只见丽人在场中旋转着,飘逸而柔美。忽有鼓声传来,气若游丝,若有若无。过得一刻,声音渐大,有由远及近之势。众人闻声向韩熙载望去,他正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花盆鼓,轻击滚奏。这状如花盆,音色低沉柔和,比一般的堂鼓滑腻许多,正适合配奏《绿腰》这种独舞。
舞姿婆娑中,鼓声突然加快,王屋山的舞姿也随着节拍急遽变快,满堂翔舞。罗袖漫舞翻飞,每每扬起之际,更有阵阵冷香激荡飘出。原来她早已经在双袖中藏下香粉,只须大力挥袖,香粉即随之洒出。众人眼花缭乱之际,更兼异香扑鼻,无不心醉神迷。
不过,人群中也有对眼前丽舞心不在焉的,譬如朱铣,自秦蒻兰进花厅后,他便一直想寻机问清所谓“盗贼”一事,但始终未得其便机会,好不容易等到众人张口结舌惊艳于《绿腰》之时,见秦蒻兰正站在近门处,赶紧溜到她旁侧,压低嗓子问道:“那江宁县吏可曾搜到进府的盗贼?”
秦蒻兰微微摇头,一指大门处,只见老管家正陪同张士师站在一旁正饶有兴致地观舞。原来适才鼓声一响,秦蒻兰便与老管家一道去庭院外寻到了张士师。奇怪的是,张士师搜遍了湖心小岛,并未见到有任何陌生人,他由此推测那陌生男子已经混入了花厅。秦蒻兰却更坚定地认为张士师不过是想找理由留在韩府,既是如此,便如他所愿罢了。当下也不揭破,只说已经在院内详细找过,并未发现任何可疑形迹,不如请典狱自己前去堂内,一来或可发现蛛丝马迹,二来可以观舞。张士师不便拒绝,于是一道进来堂内。众人注意力均在王屋山与韩熙载身上,竟无人留意到几人的进进出出。
朱铣听了究竟,不免更添一层忧虑——若是无人潜入府中,那么当时偷听之人一定是府中人了。之前他与曼云、丹珠二女一道入来堂内时,夜宴已经开场,厅内诸人正聚精会神听李云如弹奏琵琶,甚至连仆人小布和大胖都缩在侍女背后听着,只有主人韩熙载正从屏风后转出来,重新回到三屏风榻坐下。朱铣见状,开始怀疑适才躲藏在紫藤花架后的黑影正是韩熙载本人。再环顾堂内,桌椅、座次已经挪乱,只剩了李云如近旁的位置,他稍微踌躇后,走过去坐下,因自身完全在韩熙载视线之内,不得已扭转头望向李云如,装出凝神静听的样子来。此刻听到秦蒻兰确认说并无外人进府,更加坚定他之前所想,一时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额头竟是冒出颗颗汗珠来。再看身旁的秦蒻兰,神情高旷,似丝毫不以为意,正以超然淡漠的旁观者姿态观看一场盛大的人生表演,而她并不参与其中。
并非厅内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朱铣的紧张神情,他挪往秦蒻兰身边时,张士师就已经留意到了。他猜测朱铣必是对秦蒻兰心仪,只不过女方未必有意,所以才会有诸多怪异情形。但为何朱铣此刻不避嫌疑地站在秦蒻兰身旁呢?这小岛位于半山,清凉之极,独独朱铣满头大汗,这又是为什么?
恰在此时,陈致雍起身出了花厅,立即吸引了张士师的目光。他心念一动,请老管家盯着堂内一会儿,自己再出去巡视一圈,悄悄跟了出去。
陈致雍对韩府地形极熟,利落地出了庭院往东而去。张士师见状,以为他不过是要去茅房,当即顿住,正欲放弃跟踪,却见陈致雍突然停在一棵槐树下,伸头四下探望,仿佛是在找寻什么人。然而过了一会儿后,又继续朝前走去。张士师见他径直进了茅房,又见四周并无异常,便暗怪自己多心,转身重往厨下而去。
到得门口,特意伸头往灯火通明的厨下瞟了一眼,案板上摆着两个大瓜,正是由他帮忙运送来韩府的西瓜中最大的两个。旁边摆着一只碧玉菊瓣花耳盘,上有一把同样材质的玉刀,大概是预备切西瓜用的。
忽闻背后飒然有脚步声,回过头去,衣香鬓影中,秦蒻兰正领着小布和大胖施施然走过来。小布还不知道张士师因为其他缘故留在了府中,乍然见到,很是惊讶,问道:“典狱君,你怎么还在这里?”张士师道:“唔,这个……”秦蒻兰道:“是我半路遇到典狱君,特意请他留下来做客。”张士师知她不愿张扬有人逾墙而入一事,也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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