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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作品精选套装(8本)(..)”!
创世纪
祖父不肯出来做官,就肯也未见得有得做。大小十来口子人,全靠祖母拿出钱来维持着,祖母万分不情愿,然而已是维持了这些年了。……潆珠家里的穷,是有背景,有根底的,提起来话长,就像是“奴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可是潆珠走在路上,她身上只是一点解释也没有的寒酸。
只是寒酸。她两手插在塌肩膀小袖子的黑大衣的口袋里,低头看着蓝布罩袍底下,太深的肉色线袴,尖口布鞋,左脚右脚,一探一探。从自己身上看到街上,冷得很。三轮车夫披着方格子绒毯,缩着颈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乱转,像是忍着一泡尿。红棕色的洋梧桐,有两棵还有叶子,清晰异常的焦红小点,一点一点,整个的树显得玲珑轻巧起来。冬天的马路,干净之极的样子,淡黄灰的地,淡得发白,头上的天却是白中发黑,黑沉沉的,虽然不过下午两三点钟时分。一辆电车驶过,里面搭客挤得歪歪斜斜,三等车窗里却戳出来一大捆白杨花——花贩叫做白杨花的,一种银白的小绒嗗嘟,远望着,像枯枝上的残雪。
今年雨雪特别地少。自从潆珠买了一件雨衣,就从来没有下过雨。潆珠是因为一直雨天没有雨衣,积年的深刻的苦恼的缘故,把雨衣雨帽列作第一样必需品,所以拿到工钱就买了一件,想着冬天有时候还可以当做大衣穿。她在一家药房里做事,一个同学介绍的。她姊妹几个都是在学校里读到初中就没往下念了,在家里闲着。姑妈答应替她找个事,因为程度太差,嚷嚷了好些时了,也没找着。现在她有了这个事,姑妈心里还有点不大快活。祖母是,就是姑妈给她介绍的事,也还不愿意,说她那样的人,能做什么事?外头人又坏,小姐理路又不清楚——少现世了!祖母当然是不赞成——根本潆珠活在世上她就不赞成。儿孙太多了。祖父也不一定赞成,可是倒夹在里面护着孙女儿,不为别的,就为了和祖母闹别扭,表示她虽然养活了他一辈子,他还是有他的独立的意见。
每天潆珠上工,总是溜出来的。明知祖母没有不知道的,不过是装聋作哑,因为没说穿,还是不能不鬼鬼祟祟。潆珠对于这个家庭的煊赫的过去,身分地位,种种禁忌,本来只有讨厌,可是真的从家里出来,走到路上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只是一个简单的穷女孩子,那时候却又另有一种难堪。她也知道顾体面,对亲戚朋友总是这样说:“我做事那个地方是外国人开的,我帮他们翻译,练习练习英文也好,老待在家里,我那点英文全要忘了!他们还有个打字机,让我学着打字,我想着倒也还值得。”
来到集美药房,门口拉上了铁门,里面的玻璃门上贴着纸条:“营业时间:上午九时至十一时,下午三时至六时。”主人是犹太人,夫妇两个,一顿午饭要从十一点吃到三点,也是因为现在做生意不靠门市。潆珠从玻璃铁条里望进去,药房里面的挂钟,正指着三点,主人还没来。她立在门口看钟,仿佛觉得背后有个人,跳下了脚踏车,把车子格喇喇推上人行道来,她当是店主,待要回头看,然而立刻觉得这人正在看她,而且已经看了她许久了。仿佛是个子很高的。是的,刚才好像有这样的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和她一路走着的,她走得相当快,因为冷,而且心里发烦,可是再快也快不过自行车,当然他是有心,骑得特别地慢。刚才可惜没注意。她向横里走了两步,立在玻璃窗跟前。橱窗的玻璃,有点反光,看不见他的模样,也看不见她自己。人家看中了什么呢?她简直穿得不像样。她是长长的身子,胸脯窄窄地在中间坟起,鹅蛋脸,额角上油油的,黄黄的,腮上现出淡红的大半个圆圈,圆圈的心,却是雪白的。气色太好了,简直乡气。
她两手插在袋里,分明觉得背后有个人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实在冷,两人都是嘘气成云。如果是龙,也是两张画上的,纵然两幅画卷在一起,也还是两张画上的,各归各。
她一动也不动,向橱窗里望去,半晌,忽然发现,橱窗里彩纸络住的一张广告,是花柳圣药的广告,剪出一个女人,笑嘻嘻穿着游泳衣。冬天,不大洗澡,和自己的身体有点隔膜了,看到那淡红的大腿小腿,更觉得突兀。潆珠脸红起来,又往横里走了两步,立到药房门口,心里恨药房老板到现在还不来,害她站在冷风里,就像有心跟人兜搭似的,又没法子说明。她头发里发出热气,微微出汗,仿佛一根根头发都可以数得清。
主人骑了脚踏车来了,他太太坐了部黄包车。潆珠让在一边,他们开了锁,一同进去。这才向橱窗外面睃了一眼,那人已经不在了。老板弯腰锁脚踏车,老板娘给了她一个中国店家的电话号码,叫她打过去。药房里暗昏昏的,一样冷得搓手搓脚,却有一种清新可爱。方砖地,三个环着玻璃橱,瓶瓶罐罐,闪着微光,琥珀,湖绿。柜顶一色堆着药水棉花的白字深蓝纸盒。正中另有个小橱,放着化妆品,竖起小小的广告卡片,左一个右一个画了水滴滴的红嘴唇,蓝眼皮,翻飞的睫毛。玻璃橱前面立着个白漆长杆磅秤。是个童话的世界,而且是通过了科学的新式童话,“小雨点的故事”一类的。高高在上的挂钟,黑框子镶着大白脸,旧虽旧了,也不觉得老,“剔搭剔搭”,它记录的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表面上的人生,没有一点人事上的纠纷。
潆珠拨着电话,四面看看,心里很快乐。和家里是太两样了!待她好一点的,还是这些不相干的人。还有刚才那个人——真的,看中了她哪一点呢?冬天的衣服穿得这样鼓鼓揣揣,累里累堆!
电话打不通。一个顾客进来了,买了两管牙膏。因为是个中国太太,老板娘并不上前招待。潆珠包扎了货物,又收钱,机器括喇一响,自己觉得真俐落。冷……她整个地冻得绷脆的,可是非常新鲜。
顾客立在磅秤上,磅了一磅,走出去了,迎面正有一个人进来。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里“噶夺噶夺”上下摇动,潆珠的心也重重地跳着——就是这个人罢?高个子,穿着西装,可是说不上来什么地方有点不上等。圆脸,厚嘴唇,略有两粒麻子,戴着钢丝边的眼镜,暗赤的脸上,钢丝映成了灰白色。潆珠很失望,然而她确实知道,就是他。门口停着一辆脚踏车。刚才她是那样地感激他的呀!到现在才知道,有多么感激。
他看看剃刀片,又看看老板娘,怔了一会,忽然叫了出来道:“啊咦?认得的呀!你记得我吗?”再望望老板,又说:“是的是的。”他大声说英文,虽然口音很坏,说得快,也就充过去了。老板娘也道:“是的是的,是毛先生。看房子,我们碰见的——”他道:“——你们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是格林白格太太罢?好吗?”老板娘道:“好的。”她是矮胖身材,短脸,干燥的黄红胭脂里,短鼻子高高突起,她的一字式的小嘴是没有嘴唇,笑起来本就很勉强,而且她现在不大愿意提起逃难到上海的情形,因为夫妻两个弄到了葡萄牙的护照,不算犹太人了。那毛先生偏偏问道:“你们现在找到了房子在哪里?用不着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是的是的。”一面露出不安的神色,拿眼看她丈夫。格林白格先生是个不声不响黑眉乌眼的小男子,满脸青胡子渣,像美国电影里的恶棍。他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拿了一份报纸,坐在磅秤前面的一张藤椅子上去。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儿一上一下轻轻震荡,格林白格先生顺手就把它扳平了。
格林白格太太搭讪着拿了一盒剃刀片出来给毛先生看,毛耀球买了一盒,又问拜耳健身素现在是什么价钱,道:“我有个朋友,卖了两瓶给我,还有几瓶要出松,叫我打听打听市价。”格林白格太太转问格林白格先生,毛耀球又道:“你们是新搬到的么?这地方,很好的地方。”格林白格太太道:“是的,地段还好。”毛耀球道:“我每天都要经过这里的。”他四下里看看,眼光带到潆珠身上,这还是第一次。他笑道:“真清静,你们这里。明天我来替你们工作。”格林白格太太也笑了起来道:“有这样的事么?你自己开着很大的铺子。——不是么?你们那儿卖的是各种的灯同灯泡,唵?生意非常好,唵?”毛耀球笑道:“马马虎虎。现在这时候,靠着一爿店是不行的了。我还亏得一个人还活动,时常外面跑跑。最近我也有好久没出来了,生了一场病。医生叫我每天磅一磅。”
他走到磅秤前面,干练地说一声“对不起,”格林白格先生只得挪开他的藤椅。毛耀球立在磅秤上,高而直的背影,显得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脑后的一撮头发微微翘起。一只手放在秤杆上,戴着极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洁的黄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话里的大兽。他说:“怎么的?你们这种老式的磅秤……”他又看了潆珠一眼,格林白格太太便向潆珠道:“你去帮他磅一磅。”潆珠摆着满脸的不愿意,走了过来,把滑钮给他移到均衡的地方,毛耀球道:“谢谢!”很快地踏到地上,拿了一包剃刀就要走了。潆珠疑心他根本就没看清楚是几磅。格林白格太太敷衍地问道:“多少?”他道:“一百三十五。”他走了之后,又过了些时候,潆珠乘人不留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是一百三十五磅。她又有点失望。
然而以后他天天来了,总是走过就进来磅一磅。看着他这样虎头虎脑的男子汉,这样地关心自己的健康,潆珠忍不住要笑。每次都要她帮着他磅,她带着笑,有点嫌烦地教他怎样磅法,说:“喏!这样。”他答应着:“唔,唔,”只看着她的脸,始终没学会。
有一天他问了:“贵姓?”潆珠道:“我姓匡。”毛耀球道:“匡小姐,真是不过意,一次一次麻烦你。”潆珠摇摇头笑道:“这有什么呢?”耀球道:“不,真的——你这样忙!”潆珠道:“也还好。”耀球道:“你们是几点打烊?”潆珠道:“六点。”耀球道:“太晚了。礼拜天我请你看电影好么?”潆珠淡漠地摇摇头,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这个人是透明的,她笔直地看通了他,一望无际,几千里地没有人烟——她眼睛里有这样的一种荒漠的神气。
老板娘从配药的小房间里出来了,看见他们两个人隔着一个玻璃柜,都是抱着胳膊,肘弯压着玻璃,低头细看里面的摆设,潆珠冷得踢蹋踢蹋跳脚。毛耀球道:“有好一点的化妆品么?”老板娘道:“这边这边。”耀球挑了一盒子胭脂,一盒粉。老板娘笑道:“送你的女朋友?”耀球正色道:“不是的。每天我给匡小姐许多麻烦,实在对不起得很,我想送她一点东西,真正一点小意思。”潆珠忙道:“不,不,真的不要。”格林白格太太笑着说他太客气了,却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价钱。潆珠用的是一种劣质的口红,油腻的深红色——她现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红了——他只注意到她不缺少口红这一点,因此给她另外买了别的。潆珠再三推却,追到门口去,一定要还给他,在大门外面,西北风里站着,她和他大声理论,道:“没有这样的道理的!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气了!这样客气算什么呢?”耀球也是能言善辩的,他说:“匡小姐,你这样我真难为情了!送这么一点点东西,在我,已经是很难为情的了,你叫我怎么好意思收回来?而且我带回去又没有什么用处,买已经买了,难道退给格林白格太太?”潆珠只是翻来覆去说:“真的我要生气了!”耀球听着,这句话的口气已经是近于撒娇,他倒高兴起来,末了他还是顺从了她拿了回去了。
有一趟,他到他们药房里来,潆珠在大衣袋里寻找一张旧的发票,把市民证也掏了出来,立刻被耀球抢了去,拿在手中观看。潆珠连忙去夺,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张派司照,还有“年龄:十九岁”。潆珠道:“像个鬼,这张照片!”耀球笑笑,道:“是拍得不大好。”他倚在柜台上,闲闲地道:“匡小姐,几时我同几个朋友到公园里去拍照,你可高兴去?”潆珠道:“这么冷的天,谁到公园里去?”耀球道:“是的,不然家里也可以拍,我房间里光线倒是很好的,不过同匡小姐不大熟,第一次请客就请在家里,好像太随便。我对匡小姐,实在是非常尊重的。现在外面像匡小姐这样的人,实在很少……”潆珠低着头,手执着市民证,玻璃纸壳子里本来塞着几张钱票子,她很小心地把手伸进去,把稀绉的钞票摊平了,移到上角,盖没她那张派司照。耀球望了她半晌,道:“你这个姿势真好——真的,几时同你拍照去!”潆珠却也不愿意他想她拍不起好一点的照片。她笑道:“我是不上照的。过一天我带来给你看,我家里有一张照,一排站着几个人,就我拍得顶坏!”他还没看见她打扮过呢!打扮得好看的时候,她的确很好看的。这个人,她总觉得她的终身不见得与他有关,可是她要他知道,失去她,是多大的损失。
耀球道:“好的,一定要给我看的呵!一定要记得带来的呵!”她却又多方留难,笑道:“贴在照相簿上呢!掮着多大的照相簿出来,家里人看着,滑稽伐?”耀球道:“偷偷的撕下来好了。”他再三叮嘱,对这张照片表示最大的兴趣,仿佛眼前这个人倒还是次要。潆珠也感到一种小孩的兴奋,第二天,当真把照片偷了出来。他拿在手里,郑重地看着,照里的她,定睛含笑,簪着绢花,顶着缎结。他向袋里一揣,笑道:“送给我了!”潆珠又急了,道:“怎么可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照片!真的不行呀!真的你还我!”
争执着,不肯放松,又追他追到大门外。门前过去一辆包车,靠背上插了一把红绿鸡毛帚,冷风里飘摇着,过去了。隆冬的下午,因为这世界太黯淡了,一点点颜色就显得赤裸裸的,分外鲜艳。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有许多都穿了蓝布罩袍,明亮耀眼的,寒碜碜粉扑扑的蓝色。楼头的水管子上,滴水成冰,挂下来像钉耙。一个乡下人挑了担子,光着头,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缩在棉袄袖里,两袖弯弯的,两个长筒,使人想到石挥演的《雷雨》里的鲁贵——潆珠她因为有个老同学在戏院里做事,所以有机会看到很多的话剧——那乡下人小步小步跑着,东张西望,满面笑容,自己觉得非常机警似的,穿过了马路。给他看着,上海城变得新奇可笑起来,接连几辆脚踏车,骑车的都呵着腰,缩着颈子,憋着口气在风中钻过,冷天的人都有点滑稽。道上走着的,一个个也弯腰曲背,上身伸出老远,只有潆珠,她觉得她自己是屹然站着,有一种凛凛的美。她靠在电线杆上,风吹着她长长的鬈发,吹得它更长,更长,她脸上有一层粉红的绒光。爱是热,被爱是光。
耀球说:“匡小姐,你也太这个了!朋友之间送个照片算什么呢?——我希望你是拿我当个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间,送个照片做纪念,也是很普通的事。”潆珠笑道:“做纪念——又不是从此不见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们不过是才开头,可是对于我,每一个阶段都是值得纪念的。”潆珠掉过头去,笑道:“你真会说,我也不跟你辩,你好好的把照片还我。”她偏过身子,手在电线杆上抹来抹去,她能够觉得绒线手套指头上破了的地方,然而她现在不感到羞耻了。她喜欢这寒天,一阵阵的西北风吹过来,使她觉得她自己的坚强洁净,像个极大极大,站在高处的石像。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关于我自己的事,我有许多要告诉你,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实在叫我很难……很难开口……”
潆珠忽然有点怜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对于他,是对于这件事的怜惜。才开头……也不见得有结果的。她就是爱他,这事也难得很。何况她并不。才开头的一件事,没有多少希望,柔嫩可怜的一点温情,她不舍得斩断它。她舍不得,舍不得呀!呵,为什么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没什么关系的话,像现在,这人,她并不讨厌的,他需要她,她可以觉得他怀中的等待,那温暖的空虚,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满它——她真的恨不得。
有个顾客推门走进药房去了。潆珠急促地往里张了一张,向耀球道:“我要进去了,你先把照片给我。送你,也得签个名呀!”耀球钉准一句道:“签了名给我,不能骗人的!”潆珠笑道:“不骗你。可是你现在不要跟进来了,老板娘看着,我实在……”耀球道:“那么,你回去的时候,我在外面等你。”潆珠只是笑,说:“快点快点,给我!”照片拿到手,她飞跑进去了。
当天的傍晚,他在药房附近和她碰头,问她索取照片,她说:“下次罢,这一张,真的有点不方便,不是我一个人的。”他和她讲理,不生效力,也就放弃了,只说:“那么送你回去。”潆珠想着,一连给他碰了几个钉子,也不要绝人太甚了,送就让他送罢。一路走着,耀球便道:“匡小姐,我这人说话就是直,希望你不见怪。我对于匡小姐实在是非常羡慕。我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家里哥哥弟弟都读到大学毕业,只有我没这个耐心,中学读了一半就出来做事,全靠着一点聪明,东闯西闯。我父亲做的是水电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欢独立的,我现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经营的。匡小姐,你同我认识久了,会知道我这人,别的没什么,还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么样人都有,就没有见过匡小姐你这样的人。我知道你一定要说,我们现在还谈不到这个。我不过要你考虑考虑。你要我等多少时候我也等着,当然我希望能够快一点。你怎么不说话?”潆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挽她的手臂,凑下头去,低低地笑道:“都让我一个人说尽了?”潆珠躲过一边道:“我在这儿担心,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耀球道:“不会的,”又去挽她。潆珠道:“真的,让我家里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像我家里的情形有多复杂……”耀球略略沉默了一会,道:“当然,现在这世界,交朋友的确是应当小心一点,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朋友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是不是?”
天已经黑了,街灯还没点上,不知为什么,马路上有一种奇异的黄沙似的明净,行人的面目见得非常清晰。虽然怕人看见,潆珠还是让他勾了她的手臂并肩走。迎着风,呼不过气来,她把她空着的那只手伸到近他那边的大衣袋里去掏手帕擤鼻子,他看见她的棕色手套,破洞里露出指头尖,樱桃似的一颗红的,便道:“冷吗?这样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大衣袋里。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里,果然很暖和,也很妥贴。他平常拿钱,她看他总是从里面的袋里掏的,可是他大衣袋里也有点零碎钱钞,想必是单票子和五元票,稀软的,肮脏的,但这使她感到一种家常的亲热,对他反而觉得安心了。
从那天之后,姊妹们在家闲谈,她就有时候提起,有这样的一个人。“真讨厌,”她攒眉说,“天天到店里来。老板是不说话——不过他向来不说什么的,鬼鬼祟祟,阴死了!老板娘现在总是一脸的坏笑,背后提起来总说‘你那个男朋友’——想得起来的!本来是他们自己的来头,不然怎么会让他沾上了!”二妹潆芬好奇地问:“看上去有多大呢?”潆珠道:“他自己说是二十六。……好像是。——谁记得他那些?”第三个妹子潆华便道:“下回我们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来么?倒要看看他什么样子。”潆芬笑道:“这人倒有趣得很!”潆华道:“简直发痴!”潆珠道:“真是的,哪个要他送?说来说去,嘴都说破了,就是回不掉他。路上走着,认得的人看见了,还让人说死了!为他受气,才犯不着呢!——知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见得我跑去调查!什么他父亲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么能干,除了他那爿店,还有别的东西经手,前天给人家介绍顶一幢房子,就赚了十五万。”潆芬不由得取笑道:“真的喏,我们家就少这样一个能干人!”潆珠顿时板起脸来,旋过身去,道:“不同你们说了!你们也一样的发痴!”潆芬忙道:“不了,不了!”潆珠道:“你们可不许对人说,就连妈,知道了也不好办,回头说:都是做事做出来的!再让他把我这份事给弄丢了,可就太冤枉!……这人据他自己说,连中学也没毕业呢,只怕还不如我。当然现在这时候,多少大学毕业生都还没有饭吃呢,要找不到事还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顶要紧的是有冲头——可是到底,好像……”
自从潆珠有了职业,手边有一点钱,隔一向总要买些花生米之类请请弟妹们,现在她们之间有了这秘密,她又喜欢对她们诉说,又怕她们泄漏出去,更要常常的买了吃的回来。这一天,她又带了一尊蛋糕回来,脱下大衣来裹住了纸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楼,和妹妹们说:“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里来,他今天索性送了个蛋糕来,大请客。格林白格太太吃了倒是说好,原来他费了一番心,打听他们总是哪家买点心的,特为去定的。后来又捧了个同样的蛋糕在门口等着我,叫我拿回来请家里的弟弟妹妹,说:‘不然就欠周到了。’我想想,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样,那人的脾气又是这样的,简直不让人说不,把蛋糕都要跌坏了!”切开了蛋糕,大家分了,潆华嘴里吃着人家的东西,眼看着姐姐烦恼的面容,还是忍不住要说:“其实你下回就给他个下不来台,省得他老是黏缠个不完!”潆珠道:“我不是没有试过呀!你真跟他发脾气,他到底没有什么不规则的地方,反而显得你小气,不开通。你跟他心平气和的解释罢,左说右说,他的话来得个多,哪里说得过他?”
蛋糕里夹着一层层红的果酱,冷而甜。她背过身去面向窗外拿着一块慢慢吃着,心里静了下来,又有一种悲哀。几时和他决裂这问题,她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想到的。现在马上一刀两断,还可以说是不关痛痒,可就是心里久久存着很大的惆怅。没有名目的。等等罢。这才开头的,索性等它长大了,那时候杀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为家庭牺牲罢,也有个名目。现在么,委曲也是白委曲了。
旧历年,他又送礼。送女朋友东西,仿佛是耶诞节或是阳历年比较适当,可是他们认识的时候已经在阳历年之后了。潆珠把那一盒细麻纱手绢,一盒丝袜,一盒糖,全都退了回去。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听了毛耀球的住址,亲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后面的一个衖堂里。她猜着他午饭后不会在家的,特地拣那个时候送去。在楼底下问毛先生,楼底下说他住在二楼,他大约是三房客。她上楼去,一个老妈子告诉她毛先生出去了,请她进去坐,她说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进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讲究的一间房,虽然相当大,还是显得挤,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柜梳妆台,男性化的只是那随便,棕绿毛绒沙发椅上也没罩椅套,满是泥痕水渍。潆珠也没好意思多看,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正中的圆台上,注意到台面的玻璃碎了个大裂子,底下压了几张明星照片。她问老妈子:“毛先生现在不在前面店里罢?”老妈子道:“不会在店里的,店一直要关到年初五呢。”潆珠考虑着,新年里到人家家里来,虽然小姐们用不着丢钱,近来上海的风气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给赏钱的了,可是这老妈子倒不甚计较的样子,一路送她下去,还说:“小姐有空来玩,毛先生家里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欢一个人住在外面,亏得朋友多,不然也冷静得很。”潆珠走到马路上;看看那爿店,上着黄漆的排门,二层楼一溜白漆玻璃窗,看着像乳青,大红方格子的窗棂,在冬天午后微弱的太阳里,新得可爱。她心里又踏实了许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礼物带了来,逼着她收下,她又给他送了回去。末了还是拿了他的。现在她在她母亲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亲排行第十,他们家乡的规矩,“十少爷”嫌不好听,照例称作“全少爷”,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纪还不到四十,因为忧愁劳苦,看上去像个淡白眼睛的小母鸡。听了她的话,十分担忧,又愁这人来路不正,又愁门第相差太远,老太爷老太太跟前通不过去,又愁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将来要懊悔,没奈何,只得逐日查三问四,眼睁睁望着潆珠。妹妹们也帮着向同学群中打听,发现有个朋友的哥哥从前在大沪中学和毛耀球同过学,知道他父亲的确是开着个水电材料店,有几家分店,他自己也很能干。有了这身分证,大家都放了心。潆珠见她母亲竟是千肯万肯的样子,反而暗暗地惊吓起来,仿佛她自己钻进了自己的圈套,赖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场电影之后,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饭,恐怕回来晚了祖母要问起。他等不及下个礼拜天,又约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的生日。她告诉他:“家里有事,”磨缠了半天,但还是答应了他。对别人,她总是把一切都推在毛耀球惊人的意志力与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话有那么多!对他说‘不’简直是白说吗!逼得我没法子!”
讲好了他到药房里来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药房里来了个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说:“对不起,有个毛耀球,请问你,他可是常常到这儿来?我到处寻他呀!我说我要把他的事到处讲,嗳——要他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着她,转问潆珠:“什么?她要什么?”潆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后,小声道:“不晓得是个什么人。”那女人明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话,只管滔滔不绝说下去道:“你这位太太,你同他认识的,我要你们知道知道毛家里他这个人!不是我今天神经病似的凭空冲得来讲人家坏话,实在是,事到如今——”她从线呢手笼里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仓促间却把手笼凑到鼻尖揩了一揩,背着亮,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场里认识的,要正式结婚,他父亲是不答应的,那么说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里有他母亲代他瞒着。就住在他那个店的后面,已经有两年了。慢慢的就变了心,不拿钱回家来,天天同我吵,后来逼得我没法子说:‘走开就走开!’我一赌气搬了出来,可是,只要有点办法,我还是不情愿回到舞场里去的呀!拖了两个月,实在弄不落了,看样子不能不出来了,难我忽然发现肚里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子,这事体又两样。所以我还是要找他——找他又见不到他——”她那粗哑的喉咙,很容易失去了控制,显得像个下等人,越说越高声,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笼挡着脸,把头左右摇着,面颊挨在手背上擦擦干。一张凹脸,鬅发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开在脸的四周,更显得脸大。她背亮站着,潆珠只看见她矮小的黑影,穿着大衣,抗着肩膀,两鬓的鬅发里稀稀漏出一丝丝的天光。潆珠的第一个感觉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让人看见,护住她,护住毛耀球。人家现在更有得说了!母亲第一个要骂出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行?”征求大家的意见,再热心的旁边人也要说:“我看不大好!”
这时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报纸走过来了,夫妻两个皱眉交换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格太太很严重地问潆珠:“她找谁?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潆珠嗫嚅道:“她找那个毛先生。”那女人突然转过来向着潆珠,大声道:“这位小姐,你代我讲给外国人听。几时看见他,替我带个话——不是我现在还希罕他,实在是,我同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也叫没有办法了,不然的话,这种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没良心的!真也不懂为什么,有的女人还会上他的当!已经有一次了,我搬出来没两天,他弄了个女朋友在房间里,我就去捉奸。就算是没资格跟他打官司,闹总有资格闹的!不过现在我也不要跟他闹了,为了肚里的孩子,我不能再跟他闹了——女人就是这点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这可不行,到人家这儿来哭哭啼啼的算什么?你叫她走!”潆珠只得说道:“你现在还是走罢,外国人不答应了!”那女人道:“我是本来要走了——大家讲起来都是认识的,客客气气的好……话一定要给我带到的,不然我还要来。”她还在擦眼泪,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阵推,一半用强,一半劝导着,说:“好了,好了,现在你去,噢,你去罢,噢!”格林白格先生为那女人开了门,让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问潆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么?”潆珠道:“不。”他们夫妻俩又说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脸来向潆珠道:“这太过分了,弄个人来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潆珠要辩白也插不进嘴去,她哔栗剥落说下去道:“——跟一个顾客随便说话是可以的,让他买点东西送给你也是可以的,偶尔跟他出去一两趟,在我们看来也是很平常,不过我不知道你们,也许你们当桩事,尤其你家里是很旧式的,讲起来这毛先生是从我们这儿认识的,我们不能负这个责任!”潆珠红着脸道:“我也没跟他出去过——”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今天晚上他要送你回去么?”潆珠道:“他总在外面等着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个电话给他,就告诉他这回事,告诉他你认为是很大的侮辱,不愿意再看见他。”
潆珠这时候彻底地觉得,一切的错都在自己这一边,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边。她非常服从地拿起电话。没有表轨声。她揿了揿,听听还是没有一点声音。抬头看到里面的一个配药的小房间,太阳光射进来,阳光里飞着淡蓝的灰尘,如同尘梦,便在当时,已是恍惚得很。朱漆橱上的药瓶,玻璃盅,玫瑰漏斗,小天平秤,看在眼里都像有一层雾。……电话筒里还是沉寂。
不知为什么,和他来往,时时刻刻都像是离别。总觉得不长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时候有一张留声机片子,时常接连听个七八遍的,是古琴独奏的《阳关三叠》绷呀绷的,小小的一个调子,再三重复,却是牵肠挂肚。……药房里的一把藤椅子,拖过一边,倚着肥皂箱,藤椅的扶手,太阳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弯弯的藤条的影子,像三个穹门,重重叠叠望进去,倒像是过关。旁边另有些枝枝直竖的影子,像栅栏,虽然看不见杨柳,在那淡淡的日光里,也可以想像,边城的风景,有两棵枯了半边的大柳树,再过去连这点青苍也没有了。走两步又回来,一步一回头,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而这是中国人的离别,肝肠寸断的时候也还敬酒饯行,作揖万福,尊一声“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潆珠那张《阳关三叠》的唱片,被她拨弄留声机,磕坏了,她小时候非常顽劣,可是为了这件事倒是一直很难受。唱片唱到一个地方,调子之外就有格蹬格蹬的嗄声,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种痛楚。后来在古装电影的配音里常常听到《阳关三叠》,没有那格蹬格蹬,反而觉得少了一些什么。潆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是第一个孩子,一出世的时候很娇贵,底下的几个又都是妹妹,没一个能夺宠的,所以她到七八岁为止,是被惯坏了的。人们尊重她的感情与脾气,她也就有感情,有脾气。一等到有了弟弟,家里谁都不拿她当个东西了,由她自生自灭,她也就没那么许多花头了,呆呆地长大,长到这么大了,高个子,腮上红喷喷,简直有点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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