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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周围蒙上一圈昏黄的光轮,漫天的星星无声消隐,大地越来越暗,春夜的寒风变得冰冷而又潮湿。
吴铭以最快速度冲出寂静的镇北口,选择最短的直线距离跑过乱石滩,跳上石板码头就看到河边两艘停泊的小木船。
来到哗啦啦的流水旁,吴铭仍然能够清晰地听到镇子里传来的凌乱枪声和杂乱的呼叫声,枪声叫喊声惊动了木船上歇息的船夫,两名睡眼朦胧的船夫先后钻出乌篷覆盖的小船舱,突然发现浑身杀气的高大汉子站在眼前,吓得接连惊叫起来。
率先钻出来的年轻船夫双脚发软跌坐船头,旁边小船上的老年船夫惊恐地望着吴铭,单薄的身子随着颠簸的小船摇摇晃晃,却不敢动一下。
吴铭跳上年轻船夫的船,将手中的德国造插进腰间枪套:“麻烦你把我送到对岸去。”
船夫“哎哎”两声,手忙脚乱爬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哆嗦几下才记得解开船头绳子,捡起撑杆慌乱地插进水里,小木船晃晃悠悠驶离岸边,划向宽阔的饶北河对岸,仅用五分多钟就靠上对岸码头。
吴铭没有立即下船,遥望对岸亮光四起人声鼎沸的镇子好一会,转而看着已经回过魂来的船夫,掏出一块大洋塞进船夫颤抖的手里:“辛苦你了!你也不容易。”
“不辛苦、不辛苦!大爷给的钱足够了、足够了!平时我们摆渡一人只收三分钱,大水的季节才收五分钱。”船夫抓住大洋的手全是汗水,看到吴铭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悬着心放下大半。
吴铭想了想低声吩咐:“估计你也猜到刚才镇子里的枪声与我有关,也不瞒你,开始的两枪是我放的,一会肯定有人追来,要是他们问起你,就说我用枪顶着你脑袋,强迫你撑船,完了不但不给钱还想杀你,要是他们问我用什么枪,你就照直说,记住了吗?”
“哎、哎!”
船夫下意识地应下来,吴铭跳下船几步登上河岸,头也不回向北疾行。船夫呆呆望着逐渐隐入黑暗中的吴铭,接连打几个寒战,方才察觉前胸和后背已经湿透。
吴铭顺着沿河道路北行数百米,拐过弯道停下观望片刻,快速离开道路走进东面的小路,顺着山岗下的羊肠小道一阵小跑,折而向南沿着弯曲起伏的山道走了半个多小时,听到前方传来流水声,立即加快速度爬上前方小山岗,站在山岗上隔河眺望火把熊熊的镇子,紧紧腰带和背上的步枪,走下山岗继续沿着河畔小路向南疾行。
煌固镇此刻仍然一片慌乱,大街小巷奔跑着荷枪实弹的官兵,一个个神色慌张如临大敌,街角和街边的树上插着一根根燃烧的火把,镇政府的杂役和几户土豪的家丁分成四个小组,扛着鸟铳大刀领着官兵挨家挨户进行搜查。
陈府内外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前院明亮的火把下,汪管家的尸体和重伤昏迷的守备团长杨志生并排摆放,几名官兵正在给尸体盖上白布,周围众人一片寂静,只听到沉重的喘息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混乱过后,几名陈府护院拉出来马车,众官兵七手八脚将守备团长杨志生抬上车板,马不停蹄赶回城里救治。
陈府正房卧室里哭声一片,悠悠醒来的大太太抱着痛不欲生的肥胖弟媳哭天抢地,二太太、三太太、媳妇汪月涵围在床前惊恐不已,一群丫鬟站在屋里屋外战战兢兢,几个出自汪家的婆子惊骇之后顿觉失去了主心骨,一边哭泣一边来回奔走。
书房里,魂飞魄散的汪县长和陈老爷已经冷静下来,沉着脸听取两个刚刚赶回来的连长的分析汇报:“凶徒先是袭击镇西哨卡,扭断一个哨兵的脖子,将另一个捆成粽子似的,抢走一支步枪、一把枪刺和所有子弹,从后院墙下找到的两颗弹壳推测,凶徒趁我不备,悄然潜入陈府后院,向亭子中喝酒的团座和汪管家放冷枪,得手后立即逃出镇北;刚刚接到搜索镇北方向的弟兄急报,凶徒逃到码头,用枪逼迫船夫撑船过河,然后迅速向北逃跑,两个船夫供认,凶徒手里拿着一支驳壳枪,身后还背着一支长枪,我们分析,长枪显然是从镇西哨卡劫走的。”
汪道涵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光亮的额头上青筋突起,牙帮子咬得阵阵突起,显然是无比的惊恐和愤怒。
他冷哼几声,大声命令两个连长立即派人紧急通知周边各县镇,调集所有力量全力抓捕凶徒,完了挥挥手让堂上的人全都退下。
军官们和几个护院师傅匆匆离去,刚才还是义愤填膺的汪道涵跌坐在太师椅上,脸色苍白手足发软,好一会才抬起颤抖的手,端起茶杯灌下一大口浓茶,无比担忧地转向一旁失魂落魄的陈继尧:
“兄长,一夜之间两死一伤本不算什么,可其中一个是省里刚刚委任的保安团长,小弟就是想瞒也瞒不住啊,明天恐怕就会闹得沸沸扬扬全县皆知了!早知这样,去年八月你把那个孽子送到县里的时候,我就该下令立刻弄死他,原本想等风声过后再悄悄收拾残局,谁知赤匪突然劫狱,进而弄成今天这个惨景,造成巨大贻害,我敢说,今晚这事在三日之内定会传到南昌,进而震动全省啊!小弟方寸大乱,追悔莫及,去年八月的劫狱事件,小弟冒死率部反击,迅速恢复秩序安抚八方,还暗中拿出两万大洋上下打点,才保住这县长的乌纱帽,如今又出这么大个漏子,小弟命不好啊!”
陈继尧脸上满是痛苦之色:“贤弟,愚兄也是心乱如麻,都怪当年办下那件糊涂事,贪图几夜风流就生出那个孽种,知晓后戚戚然心存侧隐,没有勇气消除隐患,才导致今天这个局面,愚兄后悔不已无颜以对啊!愚兄自知罪孽深重,也无法帮助贤弟什么,等会就给贤弟准备两万大洋,以解……”
汪道涵连连摆手:“兄长的为人小弟还不了解吗?要不是我那妹子心胸狭隘,依兄长的性格,哪怕千般无奈万般懊悔,也会把吴氏母子领回来安置,怎么说也是自己骨肉啊!如果当年真做了,今天不但不会酿成大祸,兄长也能多个子嗣,可惜、可叹啊!这话不说也罢,兄长无需自责太深,你我兄弟数十年相敬相知,携手共济,何曾在钱财上有过客套?我汪家一族虽然不能说富甲四方,但拿出十万八万现钱毫无问题,兄长无需为此操心,该操心的是如何控制影响,小弟担心,眼前这事恐怕不是钱能解决的,弄不好,不但兄长名声有损,小弟这辈子的前程也完了!”
“贤弟,真有如此艰险吗?”陈继尧痛苦地探出身子。
“棘手啊!”
汪道涵痛苦地摇头,两撇胡子随着脸上松弛的皮肉一起晃动:“兄长也知道,去年八月赤匪进破我上饶县城,小弟身先士卒上下用命,才得以迅速扑灭灾祸,暗地里再使钱化解,结果省里不但没有责罚反而给予嘉奖,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汪道涵灌下口茶润润干涸咽喉:“到了十一月,西面的横峰、弋阳两县突发赤匪暴动,弋阳的方志敏、邵三伢子、横峰的黄瑞章等赤党头目,鼓动上千名不安分的泥腿子攻占两县,与赣闽粤交界的赤匪头目等人遥相呼应,声势之大震动全国,最后省府虽然出动重兵,击溃赤匪光复横、弋两县,但也耗费了两个多月,至上月底肃清两县匪患之后,两县县长随即遭到革职查办处分,六个守备队长和警察局长就枪毙了三个!”
“啊?省里的处置竟然如此严厉?”陈继尧惊愕之下更为担忧。
“是啊!南京中央为江西局势多次召开专门会议,并下达严厉的训令,去年中央对江西武装更为重视,三次致电鲁涤平主席,询问江西赤匪的具体情况,鲁主席于年初和上月初,两次发出全力剿灭赤匪保境安民的重要指示,并组建督查小组巡查全省,这是他担任省主席以来的首次表态,可见,形势已经大变,国共两党已经不共戴天,从中央到地方都要懂真格的了,在这节骨眼上,偏偏出现如此重大事件,唉!”汪道涵无力地长叹一声。
陈继尧心中满是愧疚和恼怒,他沉默片刻缓缓站起,在堂中来回走几趟,神智慢慢恢复清明:“贤弟,此事须慎之又慎,愚兄以为,在全力展开围捕的同时,最好能把这事与弋阳的方志敏等人扯上关系,对外声称今日袭击者并非一人,而是一伙,是从横、弋两县境内流窜过来作案的,原因是贤弟在去年八月的上饶肃反过程中,身先士卒果断击毙了共党头目若干人,彻底扫除了上饶全境的共党势力,所以才遭至今日共党武装的血腥报复,如此,也许能够幸免。”
“高啊!兄长一席话,令小弟茅塞顿开,难题迎刃而解啊!兄长淡泊致远,总是不愿出仕为官,可惜了、可惜了!”汪道涵兴奋得拍案而起,甩动长衫下摆端正站立,恭恭敬敬地给陈继尧行礼。
陈继尧连忙上前托起:“贤弟这是为何?愧煞愚兄了……”
汪道涵脸上重现光彩:“兄长,小弟这就书写紧急报告,天一亮派人火速送往南昌,随后立即召开紧急会议,让知情者和所有官兵严守机密统一口径。”
“慢!”
陈继尧拉着汪道涵的手,非常担忧地说道:“贤弟,还有件事麻烦贤弟,尽快派人将月涵送去南昌与康儿做伴,不能再留在家里,月涵接受的是新式教育,性格外柔内刚,一人留在家里愁眉不展,日渐清减,加上数月来频频出事,而且她几次邂逅那个孽种,心里惦记着那个孽种的救命之恩,要不是我们极力隐瞒,说不得外面早已蜚短流长了,愚兄终日忧心忡忡啊!你妹妹性子急躁,疑心甚重,对月涵不甚喜欢,婆媳间各怀怨气,今天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妹妹定是万分悲痛,如果月涵继续留在家中,定会闹得鸡飞狗走,不得安宁啊!”
汪道涵频频点头,深以为然:“既然这样,就尽快把月涵丫头送到南昌去吧,这事闹得,唉!”
正说着,内室突然传来碗碟破碎的声音,接着是汪月涵痛苦的惊叫声和大太太竭斯底里的痛骂,内室里顿时呼声阵阵哭叫不绝。
汪道涵与陈继尧傻了片刻,相视一眼齐齐跑向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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