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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归天的消息传到后头时,厨子还没走到厨房,他不相信刚才还吩咐做煮白肉的硬硬朗朗的当家老太太会一霎时就殁了。他赶忙朝前跑,到前庭见老太太气息已绝,众人正呼天抢地地乱作一团,惟独大爷还举着那张纸站在一边发愣。父亲的嫡妻瓜尔佳氏劝大爷赶紧把纸收起来,主持大伙儿办事,大爷仍木木地站在那里。
事后家里人说,祖母之死是气憋的,长子为袁世凯谋事已为不肖,又弄出个什么&ldo;文虎勋章&rdo;来,气也把老太太气死了。所以大爷一生没有一男半女,成为绝户也是报应。
祖母的葬仪在外观上看很俭朴,这也是她的精明之处。而祖母棺内随葬物之丰,是外人所不知的:除祖母平时所爱之物外,宫中赏赐铸有&ldo;福&rdo;、&ldo;寿&rdo;字的金镶银小锞子放了四十九个,还有玉雕的佛像、玛瑙的念珠、青金石的佛塔,而那件价值万金、压金银丝的诰命夫人朝服自然也得穿去。难怪安定门的杠夫们抬起那口外表无任何特殊装饰的棺材时说,老太太怎这么沉?
解放后,北京要扩建,东直门外的祖坟属迁移范围,我曾与一些亲戚们去太阳宫迁坟,亲眼见到了祖母这些丰厚陪葬。祖宗坟内起出的物件,凡参与迁坟的子孙们就地瓜分。我曾幼稚地动员大家捐献国家,但没人理睬我。我微弱的声音回荡在青暗的石碑与古老的墓穴之间,在凝重与苍旧中显得漂浮不定、苍白无力。
祖宗的财宝,在被刨出的瞬间便宣告了丢失;祖宗的骨殖,却是一块不少地晾在千硬的风中。
那时看坟的老刘还在,他拉了拉我的衣裳说,小格格您别说啦,没人听,赶快抓紧着给自己划拉点儿东西吧,待会儿就什么全没了。老刘跟我说话的时候怀里抱着个瓷罐,罐子绿色的彩釉在昏黄的日光下有些怪诞,有些虚幻。我说这是什么,老刘说罐子。我说我看怎么不像,老刘说它就是个罐子。
当时西北风正紧,我们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太阳很快被沙尘遮盖。天空愁云惨淡,狂风激扬戾怒,我看见弟兄叔侄的眼睛已经发红、发直,彼此间谁也不认识谁了,露出毫不掩饰的憎恶,甚至谩骂与厮扭。细细推敲,杀气腾腾的人众都是有血缘关系、未出五服的至亲,血型大部分为&ldo;○&rdo;,宽额细眼是他们共同的特征。这些宽额细眼的人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祖宗的石碑前扭作一团,互不相让……
我在祖父厚重的墓石上坐下,身边摆放着他结实粗壮的骨殖。那颗头骨,具有同样宽阔的前额,眼不再细长,变作一双深邃冷峻的空洞,在悲怆的风尘里无言地注视着他亢奋的子孙。我没见过祖父,但此时此刻,却与他有了一种跨越时空的感应,这种靠血缘而不靠语言的交流,是一种心的沟通,他把他的感受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我。
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与我的身份、年龄极不相符地叹了一口气。
祖父身后的一个小土坟也被掘开了,没有石券,薄薄的棺板也朽烂不堪,细小微黄的骨殖零乱地扬撤在墓坑中,不见陪葬,只有一支残破的骨簪,压在被尸肉血水浸泡过的烂糟糟的纺织品残片下,羞怯怯地似要向人诉说什么。我问老刘这是谁的坟,老刘说是姨太太的。姨太太即是姨祖母了,是祖父的小妾,来自苏州的一个江南女子。
姨祖母在我们家里生活了近五十年。儿子们呼之为姨妈,孙辈们呼之为姨太太,这个姨非血缘之姨,而是对妾的俗称,姨太太悲凉一生,至死也没将这个&ldo;姨&rdo;字去掉。我诧异姨祖母棺木的劣质与陪葬的寒碜。老刘说,当年这副棺木刚出东直门二里,没到坟地就散了架,临时找来草绳捆扎,才得以继续前行。棺木未到墓园中途落地,为送葬之大忌,你父亲为此在坟地唱戏三天,一来冲秽,二来慰藉亡灵。坟地唱戏,招摇太过,外人以为葬下了什么大人物,未出一月,棺柩便被盗墓者掘出,骨错尸移,一通儿翻检,最终连个铜钱也没找到。盗墓者从未见过如此简陋的墓葬,气恼之余,暴尸荒野,扬长而去。后有野狗争食,犬吠声惊动老刘,才急急赶来,将已然肠肚掏空、骨肉不全的姨祖母草草埋葬了。祖母的棺木埋葬已近五十年,仍弹之有声,坚硬无比;姨祖母所葬不过数年,棺木已然无形,碎若木片,这鲜明的差异使姨祖母在家族中的位置一目了然。
我对姨祖母的命运愤愤不平。
祖宗的骨殖分别装入被称为&ldo;火匣子&rdo;的木匣中,用大车拉往蓟县黄花山重新安葬。那里将起一座大坟,祖宗们生矜迹于当世,死同宅乎一丘,也可谓共得其所了。
黄花山墓地的排场虽不及太阳宫,但气势是太阳宫无法相比的。新墓从选址到立碑,诸事全由舜铨操办,所以太阳宫哄抢财宝之时,舜铨正在黄花山掘坟坑,立石碑,修墓圈。去黄花山之前他嘱咐我,要操心着父母亲的遗骨,顺序不要搞乱了,居中是父亲,左侧为嫡母瓜尔佳,右侧为桐城张氏母亲……
祖宗们的骨殖被抬上车,向黄花山起运的时候,已是风定月明,清辉满野,激战后的祖茔棺碎碑残,一片狼藉。月色中,北方燕山余脉,势如降龙,形似侧垒,以此之象本当主三公九卿之贵,不知怎的却跑了风水,使祖先迁移中安宁难保,遭此生吞活剥下场,连看坟老刘也摇头叹息。
大车缓缓离开坟地,老刘追赶了几步,将怀里的罐子递给我说,虽不值钱总是祖先遗物,留个念想吧。我迷惘地看着这个绿罐,不知带回它可派什么用场。老刘说,这是从你祖父的棺头取出的,里面装着祭奠时灵前供奉的各样菜肴,出殡前,子孙们用竹筷一人一箸将菜夹进去,然后用油纸封好,随棺一起埋入土中。让老人慢慢享用。我接过罐子搁在车上,回身见老刘已冲着渐渐远去的大车跪了下去,将头碰在刚刚被翻腾过的土地上。老刘是我们家第三代看坟人,他的祖父与我们的祖父有着不错的交情,我们家在购入坟地时多购五亩,作为产业赠送刘家,以为看坟酬劳。百余年来,刘家为金家祖茔兢兢业业,添土、排水、修墙,竭尽勤勉,无一丝懈怠。我知道,随着祖宗们的离去,与刘家多年保持的关系亦将随之消失,秋天,老刘不会再带着儿子来给我们送老倭瓜和大白菜;春天,舜铨也不会再带着我溜溜达达地来乡间为父母扫墓,喝老刘儿媳妇煮的黏黏糊糊的麦仁儿粥。
六
窗外,黑夜长雨森森;屋内,舜铨安然酣睡。
熬好的药终是没喝,已经凉透,看他熟睡的模样,我不忍心叫醒他,对癌症病人来说,睡觉比吃药更珍贵。我回来后立即建议,将舜铨送进医院治疗。丽英说他哪里肯,逢有汽车从门口过他都是一脸惊恐,以为要拉他去医院,那像小孩子怕离家一样的情景让人看了心酸,不好再强求。我说人命关天之事,怎可都依得垂危病人!丽英似有难言之隐,许久才说,姑爸爸不知,舜铨这病一针药就是上千,那点儿死钱,眼见着已经光了。我言七兄何以落魄至此,他的那些画呢?当初舜七爷的名声可是无人不晓啊!丽英说那些画&ldo;文革&rdo;被抄被烧,所剩无几,加之日常所用,多由此出,他又没进过国家单位,连退休金、医疗费也没有,每月只靠她织袜厂的退休金度日……我痛责自己的粗心,一直以为舜铨以卖画为生会过得很不错,而今书画界不是出了很多大款吗?以舜铨之功底,绝不会养不活自己。但我忽略了舜铨严格的画风,忽略了他擅长的是一丝不苟的工笔花鸟,在当今,时间以金钱计算,在一切都变得很匆忙的时候,谁会有心细赏他笔下的那鹪鹩的细羽、那海棠的嫩蕊……看着鬓间已出现数缕银丝的丽英,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我向来觉得她与她的娘家人过于凡俗,过于实际,与飘逸儒雅的舜铨不是一个档次,岂不知儒雅到了老病交加时,可以依赖的便不是飘逸而是实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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