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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两三天,阿婉的妈妈总算从娘家回来了,她背着她的宝贝儿子开自家铺子的卷闸门,被每日都寻隙回家门口看一眼的阿婉瞧见,但她站在那儿看了会儿,直到她妈也回头瞧见她,她才轻轻地开口:“妈。”
她妈很平静地点点头,没问她这段时间都住哪里也没问她怎么过的日子,开了门自顾自进去,上楼把孩子搁到床上,开始清扫满地的玻璃碎屑,找了个硬纸壳将那碎了的柜台盖上,转身进厨房点煤烧饭,就算完了。
阿婉便又回家住了。
胤礽很不舍,他拉着阿婉的袖子陪她回去,一句拖拖拉拉,越走越慢,直到穿过甘蔗林时阿婉忽然回身抱了抱他。
长在地里的甘蔗像一根根直冲云霄的枪戟,顶端的长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胤礽站在原地,却几乎被这样一个单纯的、孩童之间的拥抱击溃,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让自己不再颤抖。
这个时代很好,百姓富足、国泰民安,可是他总会想念那个拨雪寻春、明月如霜的宫院,想念那个与他酌酒为伴、花下清坐,会在夏日兴冲冲铺一席碧簟,与他相依朦胧睡去的阿婉。
他真的太想她了。
忽而风袭来,这时候小小的阿婉在他颈侧说:“这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
他又是一怔。
“我自己回去,你别送了。”她松开他,像个小兔子蹦跳地走开,挥挥手,“我不想让我爸我妈看到你,怕对你不好,你回去吧。”
她说完就笑着跑走了。
跑到田埂上头又停下来冲他挥了挥手。
胤礽望着她的背影远去,低下头,风带走了他怀里残存的温度,但胸腔里的心却还在为了那个拥抱而剧烈跳动着。
下定了决心,胤礽返身回到了校园后头的铁皮屋,应爸爸去上课了,应妈妈打了一盆水,正弯着腰艰难地给自己洗头,胤礽走过去,顺手拿起水瓢给应妈妈浇水打湿头发。
“哎?怎么快回来了。”应妈妈勉强回头一看,又低头继续洗,想到儿子这么体贴,又不禁幸福起来,“哎呀,谢谢宝贝。”
胤礽一抖,水瓢差点砸在应妈妈头上。
他叹了一口气,真的很难适应啊。不过,对应妈妈他心里情感极复杂,他自小没了额娘,今生有了父母双全的家,幼时应妈妈抱着他哼歌哄他睡时,他便会一直睁着眼听。然后应妈妈就会苦恼:“奇怪啊,这摇篮曲怎么越听越怎精神了?”
然后不甘心,再换一首。
他那时就会想,原来正常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是这样的,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孩子,不会考虑母凭子贵、不会利用孩子去博取宠爱,也不会只想着凭借孩子为家族争取利益。
会温柔的轻拍哄睡,会在生病时彻夜不眠地照顾,会买一屋子稀奇古怪的玩具逗他,会忍不住亲亲他、嗅嗅他、自言自语地说话,没事就喜欢捏捏他小小的手脚玩,还会忽然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想逗他笑。
也会在别
人嘲笑他“不会是个哑巴”时又急又气(),再也没了高级知识分子和人民教师温柔的风度?(),直接将手拎包扔到那嘴碎的妇人头上,然后叉着腰跟那妇人引经据典地舌战群儒,最后用中文实在骂不过对方的满口脏话,又切换了速度极快的英语将人骂懵,不得不撂下狠话悻悻离去。
应妈妈哪怕是骂人,她的口语也没有一点错漏,依旧标准、精辟。应妈妈的梦想本来是当外交官的同声传译,但后来博士时期有了他,应妈妈便最终还是选择了更稳妥的留校任教。
胤礽有时会觉得,他拖累了应妈妈,但应妈妈却一直将他这个古怪的孩子视若珍宝,哪怕放弃一直坚持的梦想。
他在这个时代看到了女性的无限可能,即便仍旧不够平等,但他终于明白当初最吸引他的、阿婉身上蓬勃的生命力、像风一样自由的心灵,是从何而来了。如果能再选择一次,或许已长大成人的阿婉也不愿意回到大清吧。
胤礽替应妈妈挤上洗发水,让她坐下来,轻轻替她揉搓着,不一会儿他就发现应妈妈安静地过分,侧头一看,才发现她竟为此红了眼,只是强忍着不敢掉眼泪。
结果被胤礽发现,她立刻就绷不住了,将胤礽搂过来,抱住他呜咽出声:“你好了吧宝贝?你是不是好了啊?对不起,可妈妈真的好高兴啊……”
跑遍了医院,医生也判断不出来是不是自闭症,翻遍了相关书籍,也是似像非像,应妈妈甚至买了一箱子心理学的书日夜专研,差点又考上一个心理学的学位,后来又通过报纸、杂志和网络找到很多自闭症家庭和对方联系而相互鼓励、寻找方法,但胤礽症状与其他家庭又一点都没有共同性,应妈妈只觉得自己在迷雾中跋涉了很久,一直看不到方向。最迷茫时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孕期曾熬夜看书写论文才害了孩子。
到了岭南以后才看到胤礽一点点改变,应妈妈是极高兴又不敢相信,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不断地在心里判断着。
他就像是一只被风吹远的风筝,终于找到那根脱手的线头,被人一点一点拽回来一般。
直到今天,或许是母子连心,应妈妈总感觉胤礽身上地那种疏离、游离感在渐渐消退,虽然他还是僵硬地站着不敢回应她的怀抱,但已经足够熬了八年的应妈妈喜悦地大哭一场。
亲朋好友的流言蜚语、心理的压力、还有婆婆暗示她再生一个“正常的孩子”,这些她都抗住了,却没抗住儿子小而温热的手捧起她的头发。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阿婉也曾来到陌生的世界,她难道没有惶恐吗?她一定也有的,但她没有因沉湎过去而裹足不前,她将程家人照顾得那么好,他却如此不孝,不能为家人带来一点欢愉,多年来只有拖累。
胤礽忽而也愧疚起来,犹豫再三,他抬起满是泡沫的手,用没有沾到泡的手背,在应妈妈后背轻轻地拍了拍。
这下可不得了了,应妈妈愣了几秒,旋即便泪如雨下,她自己也不想哭,却根本止都止不住,捂着嘴几乎哭到失声。
好一会儿
(),应妈妈才渐渐平静下来,然后又陷入“怎么一点小事就哭了,真想刨坑将自己埋起来不见人”的羞耻中。
胤礽问:“妈,大人为什么不能哭?”
应妈妈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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