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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杏园点点头。李冬青将笔蘸好了墨,拿了一张信笺过来,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道:&ldo;我要自己写呢。&rdo;李冬青心想,人是不中用了,让他自己写点东西也好。于是慢慢将他扶起,靠着叠被。先将笔递给他。然后侧着身子摔了纸让他写。杨杏园咬着牙,用力写道:
事业文章,几人得就,永别不须哀,大梦醒来原是客。
国家乡党,唯我皆违,此行终太急,高堂垂老已无儿。
杨杏园自挽
李冬青两只手捧着,只把那纸抖战得乱动。杨杏园写完,李冬青的眼泪已经流到两腮上了。杨杏园微笑道:&ldo;呆子,哭什么,迟早都是要回去的。你还拿一张纸来,我的意思还没有尽呢。&rdo;李冬青一面指着眼泪,一面又拿了一张纸来。杨杏园又做了第二副挽联,写道:
生不逢辰,空把文章依糙木!
死何足惜,免留身手涉沧桑!
杨杏园再自挽
把笔一扔,长叹一声道:&ldo;可以去矣。几点钟了?&rdo;李冬青把手上的纸放在茶几上,两只手握住他的手,哽咽着道:&ldo;哥哥,你去不得啊!你的大事,一件也未曾了啊。&rdo;杨杏园先流了几点泪,后又把手抬起,要擦泪。李冬青一手抱着他的脊梁,一手抽了手绢,给他揩泪。杨杏园收了泪,放出淡淡的笑容,两边腮上,有一层薄薄的红光。因道:&ldo;好妹妹,你不要搅扰我,你去给我焚好一炉香,让我定一定心。&rdo;李冬青信以为真,就在抽屉里寻出一包细劈的檀条,在书架上拿下那只古钢炉焚起来。焚好了,送到床面前茶几上。只见杨杏园掀开薄被,穿了一套白布小衣,靠了叠被,赤着双脚,打盘坐着。两手合掌,比在胸前。双目微闭,面上红光,完全收尽。见李冬青一过来,他眼睛要睁不睁的,看了一看,于是两手下垂,人向后靠。李冬青知道他学佛有些心得,不敢乱哭。伸手探一探他的鼻息,已细微得很。
不觉肃然起敬,就跪在茶几前,口里道:&ldo;哥哥!愿你上西方极乐世界。&rdo;再起来时,杨杏园两目闭上,他已然圆寂了。
李冬青在屋子里和杨杏园说话时,富氏兄弟几次要进来,又退了出去。富家驹站在窗子外,把身子一闪,只见李冬青在地板上跪下去,很是诧异。及至她起来时,只见她伏在床沿上,已哭成泪人儿了。便隔了窗子问道:&ldo;李女士,杨先生怎么样?&rdo;
李冬青原还不曾放出声来。有人一问,就哽咽着道:&ldo;他……他……他去了。&rdo;只这一声&ldo;去了&rdo;,再禁不住,就放声大哭起来。富家驹嚷道:&ldo;你们快来啊,杨先生过去了。&rdo;本来这里的人,都提心吊胆,一听说杨杏园死了,大家都走进房来。
连听差厨子车夫都站在屋子里,望着床上垂泪。富氏兄弟,总算是学生,就各念着愁容,对杨杏园三鞠躬。接上在屋子里乱转,不住跌脚叹气。听差忙得去打电话,到处报告。还是厨子说:&ldo;大家别乱。问问李小姐,杨先生过去多少时候了,也好记个时辰。&rdo;李冬青道:&ldo;大概有十分钟了。他是清清楚楚,放心过去的。你们瞧,瞧,瞧!他……他……他不是象参禅的样子吗?&rdo;说时,用手指着那涅槃的杨杏园。
富家驹道:&ldo;我以为他学佛,是可以解除烦恼的,不料他先生竟是这样撒手西归。&rdo;
说毕,也是牵线般的流泪。一面掀袖口看了一看手表说道:&ldo;正是十点刚过去,十二时辰之末。&rdo;一言未了,只听院子外,有一种颤动的声浪,由远而近。喊道:
&ldo;杏园老弟,好朋友,你你你就这样去了吗?&rdo;那何剑尘满脸是泪珠,跌跌倒倒,撞了进屋来。他一见杨杏园这样,反不能言语,就走上前执着富家驹的手,相视放声大哭。这一哭,李冬青更是伤心了。大家哭了一阵子,何剑尘见杨杏园的尸身,还是坐着,因对李冬青道:&ldo;他虽皈依佛教,究竟未曾出家,这样不成样子。&rdo;李冬青点点头,大家就走上前,牵开被褥,将杨杏园的尸身放下。
这个时候,一班故友,男男女女都来了。何剑尘有事走出院子去,顶头碰到吴碧波。电灯光下,见他愁容满面。何剑尘叫了他一声,他倒放声哭起来了。何剑尘牵了他的手进屋,他看见纱帐低垂,里面躺着个其白如纸的面孔,不住顿脚问何剑尘道:&ldo;你是什么时候接到电话的?&rdo;何剑尘道:&ldo;我没有接到电话。我编稿子的时候,只是心神不宁,我心里一动,莫是杏园不好吧?于是我丢了事不办,特意走来看看。不料一进门,就听到里面一片哭声,人已经过去多时了。&rdo;吴碧波道:
&ldo;他的后事怎么样呢?&rdo;何剑尘道:&ldo;他是一点积蓄没有。但是有我们这些朋友,还有两家报馆东家,几百元是不成问题。可怜他卖文半生;殡殓虽不必从丰,也不可太薄。也用不着阴阳生僧道之类,也不用得焚化纸钱,只是给他开一个追悼会就行了。他虽没有遗嘱,他生前的论调,就是这样。照他的主张去办,我想他英灵不远,一定同情的。&rdo;李冬青不等吴碧波答话,就插嘴道:&ldo;就是这样好。依我说,连杠夫都不用。只用一辆长途汽车,把灵柩送到义园,然后由朋友抬到地上去。我,我,我就愿抬一个。我对他是无可报答,只有这一点敬意了。&rdo;说着又哭起来。何剑尘道:&ldo;这话很对,我们也主张这样办。这些后事,我们朋友都竭全力去办,你不要挂心,我们总会办得好好的。&rdo;李冬青什么话也不说,蓬着一头的头发,坐在杨杏园素日坐了写字的椅上,只是流泪。大家分头去办衣衾棺木,闹了一夜到天亮,大家都乏了。李冬青哭得成了一个傻子一样,什么话也不说,而且嗓子也哭哑了。
说一句话,一大半是嗳嗳之声。她把两只胳膊,放在椅靠上,十指互相交叉,头偏了靠着右肩,就是这样望了床上,目不转睛。何剑尘见她那种样子,脸子黄黄的,煞是可怜。便道:&ldo;李女士由汉口来,在火车上已经累了两晚。昨晚又是哭了一宿,精神实在困倦了,不如去睡一会子罢。&rdo;李冬青摇摇头。何剑尘道:&ldo;这时没有什么事,不如休息一会。回头寿材来了,就可以预备收殓,应该由李女士在旁边照应,所以这时还是先睡的好。&rdo;李冬青一听这话也是,现在也顾不到什么仪节,就在外面沙发椅子上斜躺下。不多一会工夫,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挤了满屋子的人,何太太和朱伯桐女士也来了。
李冬青和朱韵桐还是别后初见面。都不能有笑容,只是拉了一拉手。朱韵桐叹气道:&ldo;想不到杨先生就是这样下场。前几天我们在西山请客,他也到了,还逗着我们说笑话呢。&rdo;李冬青昨天曾听到何太太说,朱韵桐和吴碧波订了婚,现在她左一句我们,右一句我们,当然是兼指吴碧波而言。人家多们亲密。也叹了一口气道:
&ldo;人生如朝露,真是一点意思没有。我现在觉得他学佛,大有理由在里面了。&rdo;何太太和朱韵桐极力的劝她一顿,她也觉心里宽慰一点,偶然站起来,只见七八个人吆吆唤唤。抬着一口棺材,直送进里面院子里来。李冬青看见棺材,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泪珠向下直滚。何太太拉着她的手道:&ldo;人已去了,伤心也是枉然。你不要这样闹,苦苦的伤坏了自己的身子。本来呢,大家相处得很好的人,忽然分手起来,心里自然难过。莫说是你和杨先生象手足一样。就是我们,也觉可……&rdo;可字下还不曾说出,劝人的也哭起来了。那屋子里,何剑尘早已指挥人将杨杏园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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